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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家散文名篇1

2015-09-19 zgycgc

《我有一个梦想》
作者:﹝美国﹞马丁·路德·金
100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今天我们就站在他象征性的身影下——签署了《解放宣言》。这项重要法令的颁布,对于千百万灼烤于非正义残焰中的黑奴,犹如带来希望之光的硕大灯塔,恰似结束漫漫长夜禁锢的欢畅黎明。
  然而,100年后,黑人依然没有获得自由。100年后,黑人依然悲惨地蹒跚于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之下。100年后,黑人依然生活在物质繁荣翰海的贫困孤岛上。100年后,黑人依然在美国社会中间向隅而泣,依然感到自己在国土家园中流离漂泊。所以,我们今天来到这里,要把这骇人听闻的情况公诸于众。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来到国家的首都是为了兑现一张支票。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在拟写宪法和独立宣言的辉煌篇章时,就签署了一张每一个美国人都能继承的期票。这张期票向所有人承诺——不论白人还是黑人——都享有不可让渡的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
  然而,今天美国显然对她的有色公民拖欠着这张期票。美国没有承兑这笔神圣的债务,而是开始给黑人一张空头支票——一张盖着“资金不足”的印戳被退回的支票。但是,我们决不相信正义的银行会破产。我们决不相信这个国家巨大的机会宝库会资金不足。
  因此,我们来兑现这张支票。这张支票将给我们以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
  我们来到这块圣地还为了提醒美国:现在正是万分紧急的时刻。现在不是从容不迫悠然行事或服用渐进主义镇静剂的时候。现在是实现民主诺言的时候。现在是走出幽暗荒凉的种族隔离深谷,踏上种族平等的阳关大道的时候。现在是使我们国家走出种族不平等的流沙,踏上充满手足之情的磐石的时候。现在是使上帝所有孩子真正享有公正的时候。
  忽视这一时刻的紧迫性,对于国家将会是致命的。自由平等的朗朗秋日不到来,黑人顺情合理哀怨的酷暑就不会过去。1963年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端。
  如果国家依然我行我素,那些希望黑人只需出出气就会心满意足的人将大失所望。在黑人得到公民权之前,美国既不会安宁,也不会平静。反抗的旋风将继续震撼我们国家的基石,直至光辉灿烂的正义之日来临。
  但是,对于站在通向正义之宫艰险门槛上的人们,有一些话我必须要说。在我们争取合法地位的过程中,切不要错误行事导致犯罪。我们切不要吞饮仇恨辛酸的苦酒,来解除对于自由的饮渴。
  我们应该永远得体地、纪律严明地进行斗争。我们不能容许我们富有创造性的抗议沦为暴力行动。我们应该不断升华到用灵魂力量对付肉体力量的崇高境界。
  席卷黑人社会的新的奇迹般的战斗精神,不应导致我们对所有白人的不信任——因为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同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的自由同我们的自由休戚相关。他们今天来到这里参加集会就是明证。
  我们不能单独行动。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必须保证勇往直前。我们不能后退。有人问热心民权运动的人:“你们什么时候会感到满意?”只要黑人依然是不堪形容的警察暴行恐怖的牺牲品,我们就决不会满意。只要我们在旅途劳顿后,却被公路旁汽车游客旅社和城市旅馆拒之门外,我们就决不会满意。只要黑人的基本活动范围只限于从狭小的黑人居住区到较大的黑人居住区,我们就决不会满意。只要我们的孩子被“仅供白人”的牌子剥夺个性,损毁尊严,我们就决不会满意。只要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不能参加选举,纽约州的黑人认为他们与选举毫不相干,我们就决不会满意。不,不,我们不会满意,直至公正似水奔流,正义如泉喷涌。
  我并非没有注意到你们有些人历尽艰难困苦来到这里。你们有些人刚刚走出狭小的牢房。有些人来自因追求自由而遭受迫害风暴袭击和警察暴虐狂飙摧残的地区。你们饱经风霜,历尽苦难。继续努力吧,要相信:无辜受苦终得拯救。
  回到密西西比去吧;回到亚拉巴马去吧;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吧;回到佐治亚去吧;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吧;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窟和黑人居住区去吧。要知道,这种情况能够而且将会改变。我们切不要在绝望的深渊里沉沦。
  朋友们,今天我要对你们说,尽管眼下困难重重,但我依然怀有一个梦。这个梦深深植根于美国梦之中。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将会奋起,实现其立国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能够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亲如手足。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一个非正义和压迫的热浪逼人的荒漠之州,也会改造成为自由和公正的青青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小女儿将生活在一个不是以皮肤的颜色,而是以品格的优劣作为评判标准的国家里。
  我今天怀有一个梦。
  我梦想有一天,亚拉巴马州会有所改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滔滔不绝地说什么要对联邦法令提出异议和拒绝执行——在那里,黑人儿童能够和白人儿童兄弟姐妹般地携手并行。
  我今天怀有一个梦。
  我梦想有一天,深谷弥合,高山夷平,歧路化坦途,曲径成通衢,上帝的光华再现,普天下生灵共谒。
  这是我们的希望。这是我将带回南方去的信念。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就能从绝望之山开采出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就能把这个国家的嘈杂刺耳的争吵声,变为充满手足之情的悦耳交响曲。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就能一同工作,一同祈祷,一同斗争,一同入狱,一同维护自由,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获得自由。
  到了这一天,上帝的所有孩子都能以新的含义高唱这首歌:
  我的祖国,可爱的自由之邦,我为您歌唱。这是我祖先终老的地方,这是早期移民自豪的地方,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一座山岗。
  如果美国要成为伟大的国家,这一点必须实现。因此,让自由之声响彻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高峰!
  让自由之声响彻纽约州的崇山峻岭!
  让自由之声响彻宾夕法尼亚州的阿勒格尼高峰!
  让自由之声响彻科罗拉多州冰雪皑皑的洛基山!
  让自由之声响彻加利福尼亚州的婀娜群峰!
  不,不仅如此;让自由之声响彻佐治亚州的石山!
  让自由之声响彻田纳西州的望山!
  让自由之声响彻密西西比州的一座座山峰,一个个土丘!
  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一个山岗!
  当我们让自由之声轰响,当我们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一个大村小庄,每一个州府城镇,我们就能加速这一天的到来。那时,上帝的所有孩子,黑人和白人,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耶稣教徒和天主教徒,将能携手同唱那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终于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终于自由了!”
 
《宽容》序
作者:﹝美国﹞房龙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永恒的山脉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蜿蜒绵亘。
知识的小溪沿着深邃破败的溪谷缓缓地流着。
它发源于昔日的荒山。
它消失在未来的沼泽。
这条小溪并不象江河那样彼澜滚滚,但对于需求浅薄的村民来说,已经绰有余裕。
晚上,村民们饮毕牲口,灌满木桶,便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尽享天伦之乐。
守旧的老人们被搀扶出来,他们在荫凉角落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对着一本神秘莫测的古书苦思冥想。
他们向儿孙们叨唠着古怪的字眼,可是孩子们却惦记着玩耍从远方捎来的漂亮石子。
这些字眼的含意往往模糊不清。
不过,它们是一千年前由一个已不为人所知的部族写下的,因此神圣而不可亵渎。
在无知山谷里,古老的东西总是受到尊敬。
谁否认祖先的智慧,谁就会遭到正人君子的冷落。
所以,大家都和睦相处。
恐惧总是陪伴着人们。谁要是得不到园中果实中应得的份额,又该怎么办呢?
深夜,在小镇的狭窄街巷里,人们低声讲述着情节模糊的往事,讲述那些敢于提出问题的男男女女。
这些男男女女后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另一些人曾试图攀登挡住太阳的岩石高墙。
但他们陈尸石崖脚下,白骨累累。
日月流逝,年复一年。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个人正在爬行。
他手上的指甲已经磨破。
他的脚上缠着破布,布上浸透着长途跋涉留下的鲜血。
他跌跌撞撞来到附近一间草房,敲了敲门。
接着他昏了过去。借着颤动的烛光,他被抬上一张吊床。
到了早晨,全村都已知道:“他回来了。”
邻居们站在他的周围,摇着头。他们明白,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
对于敢于离开山脚的人,等待他的是屈服和失败。
在村子的一角,守旧老人们摇着头,低声倾吐着恶狠狠的词句。
他们并不是天性残忍,但律法毕竟是律法。他违背了守旧老人的意愿,犯了弥天大罪。
他的伤一旦治愈,就必须接受审判。
守旧老人本想宽大为怀。
他们没有忘记他母亲的那双奇异闪亮的眸子,也回忆起他父亲三十年前在沙漠里失踪的悲剧.
不过,律法毕竟是律法,必须遵守。
守旧老人是它的执行者。
守旧老人把漫游者抬到集市区,人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周围,鸦雀无声。
漫游者由于饥渴,身体还很衰弱,老者让他坐下。
他拒绝了
他们命令他闭嘴。
但他偏要说话。
他把脊背转向老者,两眼搜寻着不久以前还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听我说吧,”他恳求道,“听我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吧!我刚从山的那边来,我的脚踏上了新鲜的土地,我的手感觉到了其他民族的抚摸,我的眼睛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小时候,我的世界只是父亲的花园。
“早在创世的时候,花园东面、南面、西面和北面的疆界就定下来了。
  “只要我问疆界那边藏着什么,大家就不住地摇头,一片嘘声。可我偏要刨根问底,于是他们把我带到这块岩石上,让我看那些敢于蔑视上帝的人的嶙嶙白骨。
  “‘骗人!上帝喜欢勇敢的人!’我喊道。于是,守旧老人走过来,对我读起他们的圣书。他们说,上帝的旨意已经决定了天上人间万物的命运。山谷是我们的,由我们掌管,野兽和花朵,果实和鱼虾,都是我们的,按我们的旨意行事。但山是上帝的,对山那边的事物我们应该一无所知,直到世界的末日。
  “他们是在撒谎。他们欺骗了我,就象欺骗了你们一样。
  “那边的山上有牧场,牧草同样肥沃,男男女女有同样的血肉,城市是经过一千年能工巧匠细心雕琢的,光采夺目。
  “我已经找到一条通往更美好的家园的大道,我已经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跟我来吧,我带领你们奔向那里。上帝的笑容不只是在这儿,也在其它地方。”
  他停住了,人群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
  “亵渎,这是对神圣的亵渎。”守旧老人叫喊着。“给他的罪行以应有的惩罚吧!他已经丧失理智,胆敢嘲弄一千年前定下的律法。他死有余辜!”
  人们举起了沉重的石块。
  人们杀死了这个漫游者。
  人们把他的尸体扔到山崖脚下,借以警告敢于怀疑祖先智慧的人,杀一儆百。
  没过多久,爆发了一场特大干旱。潺潺的知识小溪枯竭了,牲畜因干渴而死去,粮食在田野里枯萎,无知山谷里饥声遍野。
  不过,守旧老人们并没有灰心。他们预言说,一切都会转危为安,至少那些最神圣的篇章是这样写的。
  况且,他们已经很老了,只要一点食物就足够了。
  冬天降临了。
  村庄里空荡荡的,人稀烟少。
  半数以上的人由于饥寒交迫已经离开人世。活着的人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山脉那边。
  但是律法却说,“不行!”
  律法必须遵守。
  一天夜里爆发了叛乱。
  失望把勇气赋予那些由于恐惧而逆来顺受的人们。
  守旧老人们无力地抗争着。
  他们被推到一旁,嘴里还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诅咒孩子们忘恩负义。下过,最后一辆马车驶出村子时,他们叫住了车夫,强迫他把他们带走。
  这样,投奔陌生世界的旅程开始了。
  离那个漫游者回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所以要找到他开辟的道路并非易事。
  成千上万人死了,人们踏着他们的尸骨,才找到第一座用石子堆起的路标。
  此后,旅程中的磨难少了一些。
  那个细心的先驱者已经在丛林和无际的荒野乱石中用人烧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它一步一步把人们引到新世界的绿色牧场。
  大家相视无言。
  “归根结底他是对了,”人们说道。“他对了,守旧老人错了。”
  “他讲的是实话,守旧老人撒了谎……
  “他的尸首还在山崖下腐烂,可是守旧老人却坐在我们的车里,唱那些老掉牙的歌子。
  “他救了我们,我们反倒杀死了他。”
  “对这件事我们的确很内疚,不过,假如当时我们知道的话,当然就……”
  随后,人们解下马和牛的套具,把牛羊赶进牧场,建造起自己的房屋,规划自己的土地。从这以后很长时间,人们又过着幸福的生活。
         
  几年以后,人们建起了一座新大厦,作为智慧老人的住宅,并准备把勇敢先驱者的遗骨埋在里面。
  一支肃穆的队伍回到了早已荒无人烟的山谷。但是,山脚下空空如也,先驱者的尸首荡然无存。
  一只饥饿的豺狗早己把尸首拖入自己的洞穴。
  人们把一块小石头放在先驱者足迹的尽头(现在那已是一条大道),石头上刻着先驱者的名字,一个首先向未知世界的黑暗和恐怖挑战的人的名字,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石上还写明,它是由前来感恩朝礼的后代所建。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不过将来(我们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了。
 
《青春》
作者:(德国) 塞缪尔·乌尔曼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一种心态;不是玫瑰般的脸庞,红润的嘴唇和敏捷的双腿,而是坚韧的意志,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无穷的激情;青春是生命深处的一股清泉.
青春意味着勇气多于怯懦,青春意味着喜欢冒险而讨厌安逸.拥有此种品质的人之中,六十岁的老人往往多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没有人只因年龄的增长而年老,人们往往因放弃理想而年老.
岁月可使肌肤长满皱纹,但放弃激情可使心灵布满灰尘.焦虑疑惑猜疑恐惧和沮丧---都会挫伤心灵,磨损意志.
不管是白发老人还是青春年少,每个人的心里皆有其喜欢之新奇事物,对星星和类似星星的东西皆有好奇之心,敢于挑战,对未知事物的孩子般的渴求之心乐于享受生活带来的乐趣.
我们因充满信心而变得年轻;因心存疑虑而变得年老;因自信而年轻,因心存恐惧而年老;因充满希望而年轻,因满怀沮丧而年老.
人人心里都有一座无线电台,只要接收到来自地球人类和宇宙的美好希望勇气庄严及力量,就会变得年轻.
当心灵的天线倒下,心如大雪般的悲观如冰块般的愤世嫉俗时,那时,惟有那时,我们将真正老去.
 
《贝婷·布伦塔诺致歌德》
作者:贝婷·布伦塔诺
亲爱的歌德:
  你了解我的心;你明白我心里只有向往、思念、预感和渴望;你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它们给你神圣的智慧。你一定要滋养我的心智。我以前不曾懂得向你索求,你都已经给了我。我的才智很浅薄,但我的爱情却很深厚;你一定要使它们得到平衡。爱情向前发展,理智却不曾跟随,这样的爱不能平静。你明白我有多爱你;你友好、温柔、痴情。请告诉我,我的心在何时失去了平衡。我会明白你无声的暗示。
  你落在我身上的注视、你印在我唇上的热吻,都向我说明了这一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令人高兴的眼神和热吻使我懂得了更多。你我相隔很远,我所给你的注视和热吻,对我来说已逐渐陌生。我一定要回忆在你怀抱里的温柔时光。于是我开始哭泣,但不知什么时候泪已流干。是的,在深深的静谧之中,他对我一往情深(我就是这样想的)。
  难道我就不应该怀着永不动摇的深情,和他遥通心声吗?啊,想一想我的心要对你说些什么吧!我要对你没完没了地耳鬓厮磨。我希望此生唯一的幸福就是你对我的情谊连绵不绝。啊,亲爱的朋友,我只需要你的暗示,说你的心里只有我。
  爱你至永远的——贝婷
《懒惰哲学趣话》
作者:伯尔
欧洲西海岸的某港口泊着一条渔船,一个衣衫寒碜的人正在船里打盹儿。一位穿着入时的旅游者赶忙往相机里装上彩色胶卷,以便拍下这幅田园式的画面:湛蓝的天,碧绿的海翻滚着雪白的浪花,黝黑的船,红色的渔夫帽。“咔嚓。”再来一张:“咔嚓。”好事成三吗,当然,那就来个第三张。这清脆的、几乎怀着敌意的声音把正在打盹的渔夫弄醒了,他慢腾腾地支支腰,慢腾腾地伸手去摸香烟盒;烟还没有摸着,这位热情的游客就已将一包香烟递到了他的面前,虽说还没有把烟塞进他嘴里,但却放在了他的手里,随着第四次“咔嚓”声打火机打着了,真是客气之极,殷勤之极。这一串过分殷勤客气的举动,真有点莫名其妙,使人颇感困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位游客精通该国语言,于是便试着通过谈话来克服这尴尬的场面。
“您今天一定会打到很多鱼的。”
渔夫摇摇头。
“听说今天天气很好呀。”
渔夫点点头。
“您不出海捕鱼?”
渔夫摇摇头,这时游客心里则有一点悒郁了。
毫无疑问,对于这位衣衫寒碜的渔夫他是颇为关注的,并为渔夫耽误了这次捕鱼的机会感到十分惋惜。
“噢,您觉得不太舒服?”
这时渔夫终于不再打哑语,而开始真正说话了。“我的身体特棒,”他说,“我还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么精神过。”他站起来,伸展四肢,仿佛要显示一下他的体格多么像运动员。“我的身体棒极了。”
游客的表情显得越来越迷惑不解,他再也抑制不住那个像要炸开他心脏的问题了:“那么您为什么不出去打鱼呢?”
回答是不假思索的,简短的。“因为今天一早已经出去打过鱼了。”
“打得多吗?”
“收获大极了,所以用不着再出去了。我的筐里有四只龙虾,还捕到二十几条青花鱼……”
渔夫这时完全醒了,变得随和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并且宽慰地拍拍游客的肩膀。他觉得,游客脸上忧心忡忡的神情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却说明他是在为自己担忧呀。
“我甚至连明天和后天的鱼都打够了,”他用这句话来宽慰这位外国人的心。“您抽支我的烟吧?”
“好,谢谢。”
两人嘴里都叼着烟卷,随即响起了第五次“咔嚓”声。外国人摇着头,往船沿上坐下,放下手里的照相机,因为他现在要腾出两只手来强调他说的话。
“当然,我并不想干预您的私事,”他说,“但请您想一想,要是您今天出海两次,三次,甚至四次,那您就可以捕到三十几条,四十多条,五六十条,甚至一百多条青花鱼……请您想一想。”
渔夫点点头。
“要是您不止是今天,”游客继续说,“而且明天、后天、每个好天气都出去捕二三次,或许四次——您知道,那情况将会是怎么样?”
渔夫摇摇头。
“不出一年您就可以买辆摩托,两年就可以再买一条船,三四年说不定就有了渔轮;您当然就可以捕到更多的鱼——有朝一日您就会拥有两条渔轮,您就可以……”他兴奋得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您就可以建一座小冷库,也许可以盖一座熏鱼厂,随后再开一个生产各种渍汁的鱼罐头厂,您可以坐着直升飞机飞来飞去去找鱼群,用无线电话指挥您的渔轮作业。您可以取得大马哈鱼的捕捞权,开一家活鱼饭店,无须通过中间商就直接把龙虾运往巴黎——然后……”外国人兴奋得又说不出话了。他摇摇头,内心感到无比忧虑,度假的乐趣几乎已经无影无踪。他凝视着滚滚而来的排浪,浪里鱼儿在欢快地蹦跳。“然后,”他说,但是由于激动他又语塞了。
渔夫拍拍他的背,像是拍着一个吃呛了的孩子。“然后怎么样?”他轻声问。
“然后嘛,”外国人以默默的兴奋心情说,“然后您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的港口,在太阳下打盹儿——还可以眺览美丽的大海。”
“我现在就这样做了,”渔夫说,“我正悠悠自得地坐在港口打盹儿,只是您的‘咔嚓’声把我打搅了。”
这位旅游者受到这番开导,便从那里走开了,心里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因为从前他也以为,他只要好好干一阵,有朝一日就可以不用再干活了;对于这位衣衫寒碜的渔夫的同情,此刻在他心里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一丝羡慕。
《树木》
作者:黑塞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完整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纪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知道,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着一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就为这传种的秘密,我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是艰苦的。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当我们对自己具有这种孩子的想法感到恐惧时,晚间的数就这样沙沙作响。树木有长久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它们的说话,它们就比我们更有智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树木的讲话,那么,恰恰是我们的想法的短促、敏捷和孩子似的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木的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以外,他别无所求。他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
 
《农舍》
作者:黑塞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地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但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再见,农民!再见,有产业的和定居的人、忠诚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爱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为摹仿他的德行,已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我本非那样的人,我却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虽然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但同时又想成为一个公民。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和幻想者,但同时又想有德行,有家乡。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两者兼备和兼得,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游牧民而不是农民,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长久以来我面对众神和法规苦苦修行,可它们对于我却不过是偶像而已。这是我的错误,这是我的痛苦,这是我对世界的不幸应分担的罪责。由于我曾对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过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边,也不是通向右边,它通向自己的心灵,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从山上向我吹来一阵湿润的风,那边蓝色的空中岛屿俯视着下面的另一些国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会常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我这样的完人,无牵挂的流浪者,本来不该有什么乡愁。但我懂得乡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为完人。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
 
我往高处走去时迎着的这股风,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风中饱含着许诺。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我像少年辞别母亲似地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
 
《时钟》
作者:高尔基
滴—喀滴—喀!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独自一人倾听钟摆冷漠无情、连续不断的滴喀声,是会觉得阴森可怕的。这种声音单调一律,像数学一样精确,永远重复着一句话:生活在不知疲倦地前进。黑暗和睡梦笼罩着大地,万物默默无声,——只有时钟冷冷地、大声地向人们报告分秒的逝去……钟摆在滴略作响,每一响都标志着生命缩短一秒钟,标志着大自然赋予我们每人生命中的一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分分秒秒是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别的、更重要的问题没有答案,而我们的幸福却又取决于这些问题的解答。怎样生活才能觉得自己是生活所需要的人?怎样生活才能不失掉信念和愿望?怎样生活才能使度过的每一秒钟都能激励我们的精神和智慧?永无休止地运动着的时钟也许有一天会回答这一切?——它会说些什么呢?
 滴—喀滴—喀!
世上没有比时钟更冷漠无情的了。它总是那样节奏准确地响着,在你诞生的时候是如此,在你贪婪地摘下青春幻想花朵的时候也是如此。人从出生之日起,每过一天便向死亡靠近一步。而在你濒死语梗时,时钟也将枯燥地、无动于衷地计算着你末日的分秒。在它冷冰冰的计算中——请仔细听——响着一种因洞悉一切而感到情困倦怠的声音。自古至今任何东西也不曾使它激动、使它感到珍贵。它是冷漠无情的。所以,如果我们想生活,就必须为自己创造出另一种时钟,思想感情丰富的、勇于行动的时钟,来代替这种乏味、单调、以其阴郁伤人心神、含有责备意味冷冷作响的时钟。
滴—喀滴—咯!
在时钟不知疲倦的运动中没有静止点,——什么东酉我们能称作“现在的”呢?一秒刚诞生,第二秒便随之而来,把前者推进到未知的深渊……
滴—喀,你是幸福的。滴—嗒!痛苦的灼人的毒液又流进你的心房。如果你不想方设法用新的、充满活力的东西充实你生活的每一秒钟,这痛苦就可能成为你终生伴侣,伴随你度过生命的分分秒秒。苦难是诱人的,这是一种危险的特殊享受。有了它,我们通常便不再寻找别的、更崇高的做人的权利了。然而这种苦难,因为触目皆是而变得身价低廉,已不为人们所注目了。所以,苦难未必值得珍视,——应该用一些更独特、更可贵的东西来充实自己,——不是吗?苦难——是一种跌了价的黄金。不应该向任何人抱怨生活;安慰的话语中很少包含着人们寻找的那种东西。生活只是在人们同妨害他们生活的东西斗争时,才会变得更丰富、更有趣味。在斗争中那些烦人的、枯燥的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而去。
滴—喀滴—喀!
人的生命短得可笑。怎样生活?一些人千方百计逃避生活,另外一些人把自己整个身心献给了它。前一种人在晚年时精神空虚,无所回忆;后一种人精神和回忆都是丰富的。两种人都要死去,如果他们不把自己的智慧、身心无私地献给生活,他们在世上都会一无所留……而当你们濒临死亡时,时钟将无情地计算你们弥留的时刻——滴喀!就在同时,每秒钟又会有新人诞生。可你已经不在人世,除了你的躯体,你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在生活中留下,而这躯体也将腐烂发臭。机械呆板的造物者把你投胎世界,而后又把你拖离人间,如此而已,——难道你的尊严能不为此恼怒吗?假如你是骄矜的,因顺从时间的秘密使命而感到屈辱,那就在生活中加深对自己的认识吧!想一想你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块制成的砖,静静躺在一座楼房内,后来变成了粉末,消逝不见了……做这样一块砖是乏味的,庸俗的,是不是?如果你有智慧和精神,如果你想体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思想感受丰富的动荡时刻,就不要同这块砖一样吧!
滴—喀滴——喀!
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在这时钟无限的运动中你本身具有多大价值,——你会认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并因而心情沉重。这种意识会使你觉得是受了侮辱!这种意识将唤起你的骄矜,你将对贬低你的生活产生敌意,并宣布同它斗争。以什么名义呢?当大自然剥夺了人类用四肢爬行的能力时,又给了他一根拐杖,这就是理想!从那时起他就无意识地、本能地追求美好的东西,天天向上。把这种追求变成自觉的吧,让人们懂得,只有在对美好事物的自觉追求中,才有真正的幸福。不要埋怨自己无能,什么也不要埋怨。你的诉苦给你带来的只能是精神贫乏的人们的怜悯和施舍。人们都是同样不幸的,但是最不幸的还是那些用不幸来美化自己的人。这些人比任何别人都更渴求对自己的赏识,可又偏偏最不值得别人青睐。向前、追求--这才是生活的目的。让整个生活都成为一种追求吧,届时生活中将出现一种高度美好的时刻。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这是老约伯(《圣经》中的人物)问上帝的话。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勇敢的人了,他铭记自己是上帝的儿女、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创造出来的,敢于像老约怕那样质问上帝。现在的人们自视卑贱。他们并不怎样热爱生活,甚至不会热爱自己。然而却惧怕死亡,虽然人所共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东西总是合乎规律的。须知从人在地球上出现时起,死亡的过程便已开始,是该明白这一真理的时候了。意识到此生不虚,可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忠诚走过的生活道路,会给人一个安宁的结尾。滴—嗒……人死后只有他的事业留存下来。他的时刻同他的愿望一起中断了,而另一种时刻,对他生活作出评价的严峻时刻将接踵而至。
滴—喀滴—喀!
其实,在这矛盾错综、充斥着谎言和仇恨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非常简单的。如果人们能互相洞察内心和各有知己,那么一切就会变得更加简单。
独自一人总是渺小的,除非他是一位伟人。我们应当互相了解:因为我们的思想要比我们说话明智、清晰得多。人要想在别人面前敞开心房,却痛感言辞贫乏,生活中很多伟大、重要的智慧都湮灭了,完全归咎于不能及时找到所需的表达形式。诞生了一种思想,极欲把它体现在语言之中,清晰有力的语言之中……然而竟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更加关心思想吧!帮助它诞生吧!你们的这种劳动会得到酬报的。到处,在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思想——甚至在石头缝中也会发现它,只要你有这种愿望。只要人们想获得一切,就能获得一切;只要他们想成为生活的主宰,就可以成为主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生活的奴隶。只要有生活的愿望,骄傲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整个生活便会成为充分表现精神力量的时刻,创造令人惊叹的神圣的丰功伟绩的时刻——美妙的时刻,伟大的时刻。
滴—喀滴一喀!
精神坚强的、勇敢的人们,——献身于真理、正义和美的人们万岁!我们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高傲的,不求奖赏;我们看不到他们是如何欢乐地燃烧着自己的心。他们用耀眼的光辉照亮生活,使盲人看见了天日。应该让更多的盲人能看到天日,应该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荒唐、不公正、不合理,对这种生活觉得可怕和厌恶。能主宰自己愿望的人万岁!全世界—都在他的心中,全世界的痛苦,全人类的苦难—都在他的心灵里。生活的罪恶和污浊,生活的谎言和残忍——是他的敌人;他把自己全部的时刻慷慨地献给斗争;他的生活充满着狂烈的欢乐,美妙的愤怒,高傲的不屈不挠精神……不吝惜自己——这是世界上最骄傲、最美的智慧。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和燃烧。胆小鬼和贪婪之徒选择前者,勇敢和慷慨无私的人选择后者;每个热爱美的人都清楚,伟大寓于何处。
我们生活的时钟是空虚、乏味的时钟;不要吝惜自己,让我们用美丽的功勋来充实它吧,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感受到充满欢乐悸动、洋溢炽热豪情的美妙时刻!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
 
《鹰之歌》
作者:高尔基
蛇,高高地爬到山里去,躺在潮湿的山谷里,盘成一圈,望着海。 太阳高高的在天空中照耀着,群山向天空中喷出热气,波浪在下面冲击着石头。沿着山谷,在黑暗中、在飞沫里,山泉轰隆隆地冲击着石头,迎着大海奔腾而去。雪白的、激烈的山泉,完全浸在泡沫里,它切开山岭,怒吼着倒入海去。
 
忽然,在蛇所呆的那个山谷里,天空中坠下一只胸膛受伤、羽毛上染着血迹的鹰。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坠在地上,怀着无可奈何的愤怒,胸膛撞在坚硬的石头上。
蛇吓了一大跳,敏捷地爬开。但是,马上看出这鸟儿的生命只能维持两、三分钟了。他爬到那受伤的鸟儿跟前,面对着他轻声地说: "怎么啦,你要死了么?"
"是的,要死了。"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啊,我美好的生活过了,我懂得什么是幸福。我英勇地战斗过了,我见过天!哦,你是不会那么近的看到天的。唉,你这可怜虫。"
"那有什么了不起。天么?空空洞洞的,我怎么能在天上爬呢?我在这里很好,又温暖、又滋润。"蛇对那自由的鸟儿这样回答。他听了那鸟儿的胡言乱语,心中暗暗好笑。而且,蛇还这样想: "哼,飞也好、爬也好,结果还不是一样,大家都要埋入黄土,都要化为灰尘的?" 但是,那勇敢的鹰忽然抖擞精神,微微的挺起身来,向山谷里看了一眼。水穿过灰色的石头滴下来,阴暗的山谷里气闷不堪,散发这腐臭的气味。鹰使出全身精力,悲哀而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要是能够再飞到天上去一次,那该多好呀!我要把敌人紧压在胸膛的伤口上,让我的血呛死他。哦,战斗是多么幸福啊!"
但是,蛇却想到:"天上的生活吗,哦,大概的确是很愉快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他要呻吟呢?" 他给那自由的鸟儿出了个主意。 "哎,那么,你挪到山谷边,跳下去。也许翅膀会把你托起来,你就可以在你的世界里再活一些时候啦。"
鹰颤抖了一下,高傲地叫了一声,顺着石头上的黏液滑到悬崖边上。到了边上,他伸开翅膀,胸中吸足了气,眼睛里闪着光辉,向下面滚去。他像石头似的顺着山崖滑下去,迅速地下坠。啊,翅膀折断,羽毛也掉下了。山泉的波浪把他卷入,泡沫里映着血,冲到海里去。海浪发出悲伤的吼声撞击着石头,那鸟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蛇躺在山谷里,对于那鸟儿的死亡,对于那向往天空的热情,想了很久。他注视着那令人看了总要产生幸福的幻想的远方:"那死去的鹰,他在这没有底、没有边的天上,究竟看见了什么呢?象他这样,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要为了热爱飞到天空中去而心里苦恼呢?嗨,我只要飞到天空中去一次,不久就可以把这一切看清楚了。"说了就做。他盘成一圈儿,向天空中跳去,象一条窄长的带子似的,在太阳光下闪耀了一下。
天生要爬的是飞不起来的,这他忘记了。结果掉在石头上,嗯,不过没有摔死。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你们瞧哇,飞到天空中去有什么好呀?好就好在掉下来了吗?嘿嘿,可笑的鸟儿呀,他们不懂得地上的好处,呆在地上就发愁,拼命想飞到天空中去,到炎热的天空中去追求生活。天上不过空空洞洞,那里光明倒是很光明的。但是没有吃的东西,没有支持活的东西的立脚点。嗨,为什么要高傲呢?为什么埋怨呢?为什么要拿高傲来掩饰自己的狂热的愿望呢?自己不能生活下去,为什么要埋怨呢?哼,可笑的鸟儿呀。不过,现在我再也不会受他们的骗了,我什么都懂得了,我见过了天。我已经飞到天空中去过,而且把天空打量了一下,认识到了掉下来的滋味儿。但是没有摔死,自信心倒是更强了。哦,让那些不喜欢地上的,靠欺骗去生活吧。我是懂得真理的,他们的口号,我不会相信了。我是大地的造物,我还是靠大地生活吧。"于是,他就在石头上自豪地盘成一团。
 
海还在灿烂的光辉中闪耀,浪涛威严地冲击着海岸。在浪涛的吼声中,轰隆隆地响着颂赞那高傲的鸟儿的歌声。山岩被浪涛冲击得发抖,天空被那威严得歌声震撼得战栗了。 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就是生活的真理。啊,勇敢的鹰,在和敌人的战斗中,你流尽了血。但是,将来总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将像火花似的,在黑暗的生活中发光。许多勇敢的心,将被自由、光明的狂热的渴望燃烧起来。你就死去吧。但是,在精神刚强的勇士们的歌曲里,你将是生动的模范,是追求自由、光明的号召。 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
 
《深夜》
作者:蒲宁
这是一个梦呢,还是像梦境似的神秘的夜间生活?我感觉到忧郁的秋月老早就在天空徘徊,已经是该摆脱白天的一切虚伪和忙乱而休息的时刻了。似乎整个巴黎,包括它最贫因的角落,都已沉入了睡乡。我睡了很久,最后,睡眠慢慢地离开了我,仿佛一个不慌不忙的关切的大夫做完自己的手术,看到病人已能均匀地呼吸,睁开眼睛,为生命得到恢复而羞怯地、愉快地微微一笑,就离开了病人。我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处身在宁静、明亮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层楼自己的房间里,沿着地毯悄没声儿地走到窗口。我有时看看光线微弱的宽大的房间,有时通过窗子上边的玻璃看看月亮。月亮把光线洒在我身上,我举目仰望,久久地看着它的脸庞。月光穿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给房间深处添加了一丝微光。在房间里边是看不见月亮的。可是房间的所有四扇窗子都被月光映得狰亮,窗边的一切东西也同样照得清清楚楚。月光穿过窗子照在地上,形成几个浅蓝色、银白色的拱形图案,每一个图案中都有一个由朦胧的阴影构成的十字架,但图案投在圈椅和椅子上,这十字架就柔和地折断了。靠边的一扇窗子旁边的圈椅里,坐着我所爱的人──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模样像一个小姑娘,面色苍白而美丽,由于我们所经受的一切事情,由予经常使我们反目成仇的一切事情,她已经疲惫不堪了。
  这一夜她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避免接触她的目光,坐在同她并排的窗台上……是的,夜已深了──对面房屋的整个五层楼墙壁全被阴影笼罩着。那里的窗子露出一个个黑洞,像是失明的眼睛。我朝下看看─ ─街道像是深深的、狭窄的小巷,光线也很昏暗,空无人迹。整个城市也是如此。只有那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地躲藏在烟雾般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只有它孤单单的、清醒地守在城市上空。它直照着我的眼睛,光艳夺目可是有点儿亏蚀,因此显得楚楚可怜。薄云轻烟似的在它旁边飘动。在月亮旁边,云也显得很亮,像融化了似的,稍远一点,就变得浓厚了,而在屋脊后面,就完全积成明森的、沉甸甸的一堆了……
  我很久没看见月夜的景色了!我的思潮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中俄罗斯丘陵起伏、树木稀少的草原上的,迢遥的、几乎遗忘了的秋夜。那里,月亮在我故家的屋檐下窥视着,那里,我第一次认识并且爱上了它温和的、苍白的脸庞。我在想象中离开了巴黎,霎时间依稀看见了整个俄罗斯,仿佛站在高出之巅俯视着一片辽阔的低地。看,这是波罗的海金波粼粼的荒凉的海面;看,这是在昏暗中向东方延伸的阴沉的松树林;看,这是稀疏的森林、湖泊、小树林;这下面,往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森林中铺着长达数百俄里的铁轨,在月光下发出暗淡的光线。沿铁路线闪烁着睡眼惺他的五颜六色的小灯,一盏接一盏,一直伸向我的故乡。在我面前是一片丘陵起伏的田野,田野里有一幢古老的、灰色的住房,在月光下显得破旧而温柔……儿时曾经照进我的房间,后来又看我变成为少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那不幸的青春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是它在这个明亮的夜的王国给予我安慰吗?
  “你干么不睡觉?”我听到一个胆怯的声音。
  经过长久的、固执的沉默之后,她首先同我讲话,使我心中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不知道……你呢?
  我们又长时间地沉默着。月亮明显地往屋据那边落下去了,月光已经深深地照进我的房间。
  “原谅我吧!”我走近她身边说。
  她没有回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把它从眼睛上挪开。她的脸颊上挂着泪水,眉毛举得高高的,抖动着,像是孩子的眉毛。我跪在她脚下,把脸紧贴在她身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和她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难道这是你的过错吗?”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而笑,又快乐又痛苦地笑着。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因为我们两人都破坏了在世界上愉快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准则。我们又相爱着,像那些一起经受过痛苦、一起感到过迷惘,而后来又一起找到难能可贵的真理的人们一样地相爱着。只有这苍白的、忧郁的月亮看到我们的幸福。
 
《静》
作者:蒲宁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蒙朦胧珑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雉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象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孤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一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①,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象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前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
  “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暗哑、生气的嘟嚷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象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挹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象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象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望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戴骢 译
 
《秋》
作者:蒲宁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乘机站起身,同时朝我瞟了一眼。
  “噢,我该告辞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的心顿时为之一颤,我预感到某种巨大的欢乐已在等待我,我和她终将成就那桩秘事。
  整个晚上,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左右;整个晚上,我都在她双眸中捕捉隐秘的闪光、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流露出来,却比前更强烈的温情。此刻她在讲“我该告辞了”的时候,那语气像是表示遗憾,可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定我会随她一起走。
  “您也走吗?”她问道,可口气却几乎是肯定的。“这么说,您可以送我回去罗?”她随口加补说,可是已经有点情不自禁,竟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
  她的身姿绰约、柔美,她的手以一种轻盈而娴熟的动作提起黑色的长裙。她刚才那个微笑,她的如花初放的优美的脸,她的乌黑的明眸的秀发,甚至她颈项上那条细巧的珍珠项链,以及那对钻石耳坠的闪光,都流露出一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少女的羞涩。当人们纷纷请她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以及后来在走廊上替她穿大衣的时候,我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有什么人要和我们同行。
  但我过虑了,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们走到门口,门打了开来,一道灯光迅即投到黑洞洞的院子里,随即门又轻轻关上。我激动得浑身打战,但我竭力加以克制,只觉得遍体上下飘飘然的,我挽住她的手臂,殷勤备至地扶她步下台阶。
  “您看得见吗?”她一边注视着脚下,一边问道。
  她的声音里又一次透露出那种给我以鼓励的柔情蜜意。
  我踩着水洼和满地的落叶,搀扶着她摸黑穿过院子,两旁是光秃秃的相思树和盐肤树,它们好似海轮上的缆索,被十一月的南方之夜的湿润的劲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
  在栅栏形的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灯燃得亮亮的。我瞥了一眼她的脸。她没有回看我,伸出一双纤小的、由于戴着手套而显狭长的手,抓住院门的铁杆,没等我上去帮她,就把门朝里拉开了一半,快步走到马车跟前,坐了进去,我也同样迅速地上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们俩很久说不出一句话。近一个月来,我们魂牵梦萦的那件事,现在已无须用语言来表达,我们之所以一声不吱,只不过是因为这事已不言而喻,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几、生疏了。我把她的一只手按到我的唇上,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持,便赶紧掉过头去,目不转睛地遥望着朝我们迎面奔来的街道昏暗的尽头。我对她还存有戒心,而她呢,在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只是翕动着嘴唇,乏乏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答,于是我明白了,她也对我存有戒心,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感激地紧紧回握着。
  南风把街心花园中的树木吹得萧瑟作响,把十字路口疏疏落落几盏煤气灯的火焰吹得摇曳不定,把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上的招牌吹得叽叽嘎嘎闹个不停。偶尔可以看到一个路人猫着腰向某家小酒店走去。在小酒店那盏摇摇晃晃的大门灯的灯光下,路人和他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但转眼问路灯就落在我们后面去了,于是街上又空无一人,只有湿润的风柔和地、不停地吹拂着我们的脸。泥水在车轮下四散进溅,她似乎在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这些水珠。我不时朝她垂下的睫毛和帽子下边那垂倒着的头部的侧影瞥去,感觉到她整个人正紧紧地依傍着我,以致都可以闻到她发丝上的幽香。这时,岂但这幽香,连围在她颈项上的那张光滑柔软的韶皮也使我心荡神驰……
  后来,我们的马车拐到一条闻无一人的宽阔的马路上,这条马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林立着犹太人开的古老的店铺和菜场,可突然,马路在我们身下中断了。马车朝另一条街拐去,冷不防颠晃了一下,她的身子朝前一冲,我连忙把她抱住。有好一会儿,她直视着前方,后来,朝我掉过头来。我们脸对着脸,原先她双眸中的畏惧和犹疑已荡然无存,只有她那神情紧张的微笑透露出一丝羞涩。此情此景,使我忘乎所以,我把嘴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双唇上……
   
 
 
  道旁架电报线的高耸的电线木杆接二连三地在夜色中闪过,最后连电线木杆也消失了,它们在半路上拐到一边,就此不见影踪。城里的天空虽说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毕竟还是可以把天空和灯光昏暗的街道区别开来,可是在这里,天地已浑然连成一体,周遭无处不是萧瑟的秋风和茫茫的黑暗。我回头望去,城市的灯火也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闪烁着一星昏黄如豆的灯火,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其实这是摩尔达维亚人在大路旁开了多年的一家酒店的灯光。劲风打大路那边刮来,在干枯了的玉米杆中乱窜,慌慌张张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问道,尽力使声音抖得不要太厉害。
  然而她的眼睛却灼灼放光。我俯下身去望着她,尽管夜色正浓,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古怪而同时又是深感幸福的眼神。
  风在玉米田中乱窜,慌慌张张地一边奔跑,一边簌簌地响着。马顶着风奔驰着。我们拐过一个弯后,风立刻起了变化,变得更加潮湿,更加料峭,更加惶惶然地在我们周围舞旋。
  我深深地地吸了一口风,一心巴望这天夜里一切黑暗、盲目、不可理解的东西变得更加不可理解,更加大胆。在城里时,觉得这天夜晚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阴霾起风的夜罢了,可是到了旷野里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在这儿沉沉的夜色中和呼呼的劲风中,存在着某种拥有巨大威力的庄严的东西。果然,我们终于透过荒草簌簌的声响,听到了一种稳重、单调、雄壮的喧声。
  “是海?”她问
  “是海,”我说。“这儿已经是最后几幢别墅了。”
  此刻我们已经习惯于微微泛白的夜色,看到在我们左边有几座别墅的花园,迤逦而行,直抵海边,园中耸立着一排排高大、阴郁的白杨。辚辚车轮声和马蹄踩在泥浆里的得得声被花园的围墙挡了回来,于一刹那间显得分外清晰,但是转眼就被迎面奔来的白杨林中的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车旁掠过几幢门窗钉死的房子,在夜暗中泛出朦朦胧胧的惨白的颜色,活像是一幢幢死屋……后来,白杨林渐渐稀疏,突然,从白杨林的空隙中袭来一股股潮气──这是从辽阔的海上吹到陆地上来的风,看来,这就是海洋清新的呼吸。
  马站停了。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平稳、庄重而又幽怨的涛声,从中可以感到海水沉重的分量。别墅的花园虽已沉入梦乡,但睡得并不安稳,树木在其中纷乱地喧闹着,而且越闹越凶。我俩踏着落叶和水洼,沿着一条林荫陡坡,快步登上了峭壁。
   
 
 
  大海在峭壁下隆隆轰鸣,压倒了这个骚动不安、睡意朦胧的夜的一切喧声。寥廓的、茫无涯际的大海卧在峭壁下面很深的地方,透过夜暗,可以看到远远有一线白乎乎的浪花朝陆地涌来。围墙后边的花园象个阴森森的孤岛,鹊立在陡峭的海岸上,满园的老杨树纷扰地喧闹着,令人毛骨悚然。显而易见,暮秋的深夜此刻正主宰着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无论是古老的大花园,无论是过冬时门窗钉死的别墅,还是围墙四角无门无窗的凉亭,都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荒芜之感。唯独大海以无坚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从容不迫地隆隆轰鸣着,使人觉得它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因此显得越来越庄严、雄伟。我俩久久地位立在峭壁上,湿润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脚,我们尽情地呼吸着随风拂来的清新的空气,怎么也不知魇足。后来,我们顺着又潮又滑的泥径和残存的木梯,走下悬岩,朝闪烁着浪花的海边走去。刚走到砾石地上,一个浪头就朝岩石打来,水珠四散进溅,我们赶紧躲到一边。黑压压的白杨高高地挺立着,呼呼地喧嚣着,而在他们脚下、大海贪婪、疯狂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和白杨呼应。高高的海浪朝我们扑来,响得犹如开炮一样地倾泻到岸上,水流旋转着,形成一道道亮闪闪的瀑布,并溅出象雪一般洁白的水花,同时冲击着砂子和岩石,然后退回海里,卷走了绞成一团团的水草、淤泥和砾石;随波而去的砾石一路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细小的水珠,周遭的一切散发出大海那种不受羁绊的清新的气息。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鱼肚白,渐渐地已能看清远方的海面。
  “只有我们俩了!”她说道,阖上了眼帘。
   
 
 
  只有我们俩。我吻着她的双唇,陶醉于她嘴唇的温柔和湿润,吻着她阖上眼帘、笑盈盈地伸过来的双眸,吻着她被海风吹得惊丝丝的脸,当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时,我跪倒在她面前,欢乐得浑身瘫软。
  “那么明天呢?”她在我头上说。
  我昂起头,仰望着她的脸。在我身后,大海在饥渴地咆哮,在我俩头上,高高的白杨在喧闹……
  “什么明天?”我反问她说,不可抑制的幸福使我热泪盈眶,连声音都发抖了。“什么明天?”
  她久久地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后来把一只手伸给我。我脱去她的手套,连连地吻着她的手,吻着她的手套,唤着那上边女性隐隐的幽香。
  “是呀!”她慢吞吞地叹息说。我凑近她的脸,借着星光看到她的脸苍白而又幸福。“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无尽地遇想着幸福,但结果一切是那样的无聊和庸俗,以致今天这个晚上,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幸福的夜晚了,在我看来,不像是真实的,不像是有罪的。明天我只消一想起这个夜晚就将心惊肉跳,不过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我爱你。”她温存地、悄声地沉思着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我们头上的一朵朵乌云间,忽明忽来地闪烁着几颗淡蓝色的星星,大空在渐渐地廓清,峭壁上的白杨益发显得黑了,而大海却越来越清楚地和远方的地平线分了开来。她是否胜过我过去曾经爱过的那些女子,我说不上,但至少在今晚她是无与伦比的。当我亲吻她膝上的裙子时,她含着泪水,吃吃地笑着,搂住了我的头。我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她,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苍白、幸福、慵倦的脸,在我看来是永生的。
 
《雾》
作者:蒲宁
今天是我们航海的第二天。拂晓时,我们遇到了大雾,雾湮没了地平线,似烟笼一般遮蔽了桅杆,徐徐地在我们四围弥漫开去,同灰蒙蒙的海和灰蒙蒙的天融成了一体。虽说还是冬季,可连日来天气一直暖和得出奇。高加索山脉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海洋也已吐出开春时节的大量水气。在混沌初开的破晓时分,轮机突然停了,旅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停车,被警笛声和甲板上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松、冻得瑟瑟发抖、惊惶不安地聚集到舱面室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缕缕的雾,活象一绺绺灰白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贴着轮船飘忽而过。
  我记得,起初这引起了极大的惊恐。艏楼上几乎一刻不停地敲着信号钟。烟囱喘着粗气,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大家都呆若木鸡地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雾忽而扩散,忽而收缩,象滚滚的浓烟似地飘来浮去。有时,迷雾把轮船团团裹住,以致我们相互都觉得对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动的幽灵。这种阴森森的景象,使人觉得仿佛置身在秋日萧瑟的黄昏,阴湿的寒气冻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脸都发青了。后来,雾略略开了些,浓淡也均匀了些,也就是说,不再那么杀机四伏了。轮船又开动了,然而行驶得非常胆怯,连轮机转动引起的颤抖也几乎是无声的,船不停地敲响着信号钟,离海岸越来越远,径直朝着南方驶去。那边,真正的夜色,那象阴郁的黑页岩一般重浊的颜色,已泼满浓雾弥漫的天际。使人觉得,在那边,两步之外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再过去便是叫人颤栗的广袤的荒漠。打横桁上、门檐上、缆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从烟囱里飞出来的湿漉漉的煤粒,象黑雨一般下到烟囱的四周。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阴森森的远方有些什么东西,哪怕看到一件东西也好,然而雾包围着我,它就象梦,使听觉和视觉都迟钝了。轮船好似一艘飞艇,眼前是灰蒙蒙的混沌世界,睫毛上挂着冰冷的如蛛丝一般的水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水手一边抽烟,一边咬着又湿又咸的小胡髭,我有时觉得他仿佛是梦中的人……到傍晚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又都走出舱房。
  桅杆上那盏电灯突然透过迷雾射出了亮光,远远望去,活象是人的一只眼睛。从又粗又短的烟囱里庄严地喷出一团团黑烟,低低地悬在空中。艏楼上,毫无必要地单调地敲响着信号钟,不知在哪里,“强音雾笛”正在阴森森地、凄厉地鸣叫……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强音雾笛,这只是由于紧张过度而造成的听觉上的错觉。在漫无涯际的神秘的雾海之中,耳朵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鸣响……晦暗溟朦的雾越来越阻郁了。在高处它同苍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处则在轮船的四周踟蹰,几乎都要贴到在船的两侧轻微拍溅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长夜降临了。忧悒的白昼害得大家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海难,人人都因此而精疲力竭了。为了补偿白天所受的惊吓,乘客们和水手一起挤在饭厅里。轮船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可是轮船内,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却明亮、热闹、人头挤挤。人们打扑克,饮茶,喝酒,侍者川流不息地在酒柜和饭桌间来来去去,乒乒乓乓地打开着瓶塞。我躺在下边的卧舱里,听着头顶上杂沓的脚步声。不知是谁弹起了钢琴,奏出了一支旋律忧伤得有点做作的流行的华尔兹舞曲,于是我也想跟大伙儿一起去热闹热闹,便穿好衣服,走出了卧舱。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大概都很愉快。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可以如此无忧无虑地度过今宵。大家都把迷雾和危险抛置脑后,尽情地跳着舞,唱着歌,眼睛炯炯放光。后来,大家终于累了,想去睡觉了……于是宽大、闷热、空气混浊、灯光已亮得有点病态的饭厅内,人终于渐渐走空。等到半小时后,那儿就象船上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已经一片漆黑。间或从甲板上传来当当的钟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这钟声听来非常恐怖。后来钟声也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稀疏了……万汇仿佛都已死去。
  我沿着走廊,走到了下甲板,在舱面室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坐了一会儿……突然,连舱面室的电灯也熄了,我顿时成了瞎子。我在心里哼着这天晚上人们唱的歌曲和弹奏的乐曲,摸黑走到梯子跟前,踏着梯级,朝上甲板走去,可才走了几级,脚就不由得站停了,月夜的美丽和忧伤震慑了我。
  啊,这是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呀!时光已经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晓。就在我们刚才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废话的当儿,在这里。在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雾和海洋汇成的世界中,那温柔、孤单、始终郁郁寡欢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让幽深的子夜笼罩万汇……就跟五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雾紧紧地箍住我们,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雾中央,就象某个神秘的魅影那样,残夜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坠落,一面呆定地停滞在苍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从光晕构成的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视着人间,为轮船照出一个圆圆的深邃的孔道。这圆形孔道中具有着某种《启示录》式的东西……同时,某种不属人间的、永远沉默的奥秘存在于这坟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个长夜中,存在于轮船中,存在于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惊人地紧挨着海面,以惆怅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视着我的脸庞。
  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边的几级,倚身在栏杆上。整条轮船都在我脚下了。戳出在船体外的木头舷桥上和甲板上。东一滩西一滩长长的水迹。闪烁出昏暗的光,──这是浓雾的残痕。栏杆、缆索和长凳投下象蛛丝一般轻盈的烟色的阴影。轮船、烟囱和轮机都显示出它们的中央是极其沉重的,是十分稳固的,而一根根栏杆则高耸入云,在那里晃动。但是整条轮船却仍然给人以轻盈感。活象一个化作轮船的匀称有致的幽灵,驻足在苍白的月光掀开一线雾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卧在右舷外,平坦得几无一丝波纹。它,那海水,神秘地、悄无声息摇晃着,流入浴满月光的似轻烟一般的迷雾之中,闪烁出粼粼的波光,活象是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可是这闪光在离我二十步外就渐渐消失,再远些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变得就象失去了光泽的死人的眼睛。我举目仰望,重又觉得这轮月亮是某个神秘的魅影所变幻成的苍白的形象,而这无边的寂静则是一种奥秘,这种奥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无可能认识,永无可能索解的……
  蓦地里,艄楼上响起了信号钟。钟声悲凉地一阵紧接着一阵,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就在同时,从前方传来了忙乱的喧声和话语声。刹时间,我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便睁大眼睛,紧盯着昏暗的雾,突然,一盏血红的信号灯好似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迷雾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们移近。在信号灯下,一排灯火通明的舷窗象是一长串晦暗的金色斑点,一面在水气中漫漶开去,一面向我们飘近来,而明轮转动的喧声,起初象是越来越近的瀑布倾泻而下的哗哗声,后来已可以听出叶片飞速转动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海水卷入叶片和洒落下来的声音。我们船上值更的水手,象所有从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的人那样,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机械地、不按章法地敲着信号钟,烟囱随即沉重地喘了口粗气,竭尽全力呜响了阴郁的汽笛,震撼了轮船的整个骨架。从雾中传来了回答,很象是火车头拉响的汽笛声,但这声响亮的汽笛很快就消失在迷雾中了,此后,连明轮的喧声和红色的信号灯也慢慢地消融在雾中了。刚才与我们交会的那艘轮船的喧声和汽笛声中,有着某种气势汹汹的寻衅的味道,──大概那艘轮船的船长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年轻人──然而面对这样的长夜,凡间的勇敢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在哪儿?”我忽然想道。值更的水手们大概又都在打瞌睡了,乘客也全都坠入了黑甜乡,——大雾使我心神不定……我想象不出,我们此刻身在何处,因为黑海的这一带我过去从未来过……我不理解这天夜里那种沉默的奥秘,一如我不理解生活中的一切。我是孤独的,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奇异的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艘睡意朦胧的轮船要漂浮在这睡意朦胧的海上?而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一目了然,而是充满着某种深奥、神秘的含义?
  我被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从未有过的这种岑寂迷住了,我完全听命于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间,我恍惚听到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只雄鸡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难以理解;此刻我觉得我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那么乏味!要是这会儿我看到凌波仙子飞升到月亮上,也不会感到惊奇的……我不会感到惊奇,哪怕看到落水的女鬼浮出水来,坐到放下来的救生艇上,紧挨着客舱的舷窗,周身染满苍白的月色,……此刻月亮正直视着这些圆圆的舷窗,用行将熄灭的光华照亮沉睡着的人的脸,而他们睡在那里,则象一个个死人……要不要叫醒什么人?不,何必呢!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我们相互间是格格不人的……
  那种永远摆脱不了的巨大的忧伤反使我的心绪变得难以言说的宁静,这种宁静主宰了我。我思索着常常吸引着我的那些事:思索着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思索着古代的人类,这轮月亮曾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月亮眼里,他们大概都是渺小的,彼此长得一模一样,以致月亮都没有发觉他们在地球上消失。但是此刻我觉得他们与我也格格不入,因为我没有产生经常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去经受他们的种种经历,渴望同亿万斯年之前生活过、恋爱过、痛苦过、欢乐过,然后匆匆逝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地消失在时光和世纪的黑暗之中的人融成一体。然而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便是存在着某种比遥远的古代更崇高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就是今夜默默地蕴藏着的那种奥秘吧。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正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死亡的那件伟大的事,在今夜凝视着我的脸,我第一次如此宁静地迎候它,并且象人们应当理解它那样地理解了它。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我感到轮船正在全速行驶,感到从好几扇打开的舷窗内拂来海滨的微风。我从铺位上跳了下来,周身重又充满一种下意识的对生活的乐观感。我迅速地漱洗完毕,穿好衣服。轮船的走廊里响起了响亮的铃声,召唤大家去用早餐,于是我打开卧舱的大门,兴冲冲地把擦得乌黑镫亮的皮靴,橐橐地踩着梯子,向上登去。后来我笑盈盈地坐在甲板上,为我们必定会经历的一切,向上苍表示一种孩童式的真挚的感激。我觉得所以要有黑夜,所以要有迷雾,是为了让我更爱、更珍惜早晨。而早晨是柔和的,阳光明媚的,——如绿松石一般春光曼丽的大空高悬在轮船上边,海水则轻盈地拍溅着船舷,奔流而去。
 
《一片树叶》
作者:﹝日﹞东山魁夷
人应当谦虚地看待自然和风景。为此固然有必要出门旅行,同大自然直接接触,或深入异乡,领略一下当地人们的生活情趣。然而,就是我们住地周围,哪怕是庭院的一木一叶,只要用心观察,有时也能深刻地领略到生命的涵义。
   我注视着院子里的树木,更准确地说,是在凝望枝头上的一片树叶,而今,它泛着美丽的绿色,在夏日阳光里闪耀着光辉。我想起当它还是幼芽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情景。那是去年初冬,就在这片新叶尚未吐露的地方,吊着一片干枯的黄叶,不久就脱离了枝条飘落到地上。就在原来的枝丫上,你这幼小的坚强的嫩芽,生机勃勃地诞生了。
   任凭寒风猛吹,任凭大雪纷纷,你默默等待着春天,慢慢地在体内积攒着力量。一日清晨,微雨乍晴,我看到树枝上缀满粒粒珍珠,这是一枚枚新生的幼芽凝聚着雨水闪闪发光。于是我感到百草都在催芽,春天已经临近了。
   春天终于来了,万木高高兴兴地吐翠了。然而,散落在地面上的陈叶,早已腐烂化作泥土了。
   你迅速长成了一片嫩叶在初夏的太阳下浮绿泛金。对于柔弱的绿叶来说,初夏,既是生机旺盛的季节,也是最易遭受害虫侵蚀的季节。幸好,你平安地迎来了暑天,而今正同伙伴们织成浓密的青荫,遮蔽着枝头。
   我预测着你的未来。到了仲夏,鸣蝉将在你的浓荫下长啸,等一场台风袭过,那吱吱蝉鸣变成了凄切的哀吟,天气也随之凉爽起来。蝉声一断,代之而来的是树根深处秋虫的合唱,这唧唧虫声,确也能为静寂的秋夜增添不少雅趣。
   你的绿意,不知不觉黯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了一片黄叶,在冷雨里垂挂着。夜来秋风敲窗,第二天早晨起来,树枝上已经消失了你的踪影。只看到你所在的那个枝丫上又冒出了一个嫩芽。等到这个幼芽绽放绿意的时候,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
   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你珍爱自己生命,同时也珍爱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当感到庆幸。这就是我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不,这是那片树叶向我娓娓讲叙的生死轮回的要谛。
 
《我家的财富》
作者:(日)德富芦花
  房子不过三十三平方,庭院也只有十平方。人说,这里既褊狭,又简陋。屋陋,尚得容膝;院落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遐想,可以想得很远,很远。
  日月之神长照。一年四季,风雨霜雪,轮番光顾,兴味不浅。蝶儿来这里欢舞,蝉儿来这里鸣叫,小鸟来这里玩耍,秋蛩来这里低吟。静观宇宙之大,其财富大多包容在这座十平方的院子里。
  院里有一棵老李,到了春四月,树上开满了青白的花朵。碰到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邻家多花树,飞花随风飘到我的院子里,红雨霏霏,白雪纷纷,眼见满院披上花的衣衫。仔细看有桃花,有樱花,有山茶花,有棠棣花,有李花。
  院角上长着一棵栀子。五月黄昏,春阴不晴,白花盛开,清香阵阵。主人沉默寡言,妻子也很少开口。这样的花生在我家,最为相宜。
  老李背后有棵梧桐,绿干亭亭,绝无斜出,似乎告诉人们:“要像我一般正直。”
  梧叶和水盆旁边的八角金盘,叶片宽阔,有了它,我家的雨声也多了起来。
  李子熟了,每当沾满了白粉的琥珀般的玉球骨碌碌滚到地面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个孩子,我拾起一个给他,那该多高兴啊!
  蝉声凄切之后,世界进入冬季。山茶花开了,三尺高的红枫像燃着一团火。房东留下的一株黄菊也开了。名苑之花固然娇美,然而,秋天里优雅闲寂的情趣,却荟萃在我家的庭树上了。假若我是诗翁蜕岩,我将吟咏“独怜细菊近荆扉”,使我惭愧的是我不能唱出“海内文章落布衣”的诗句来。
  屋后有一株银杏,每逢深秋,一树金黄,朔风乍起,落叶翩翩,恰如仙女玉扇坠地。夜半梦醒,疑为雨声;早起开门一看,一夜过后,满庭灿烂。屋顶房檐,无处不是落叶,片片红枫相间其中。我把黄金翠锦都铺到院子里了。
  树叶落尽,顿生凄凉之感。然而,日光月影渐渐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听泉》
作者:(日)东山魁夷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烁。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已。它们象着了迷似地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膈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忽喇喇拍击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双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的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花未眠》
作者:(日)川端康成
我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人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发现花未眠,我大吃一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发现花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这是我的实际感受,也是我的感叹。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
 
  画家雷诺阿说: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他又说:我相信我还在进步。这是他临终的话。米开朗基罗临终的话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基罗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
 
  毋宁说,感受美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较容易的。光凭头脑想像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比如惟—一件的古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迪,成了美的开光,这种情况确是很多。所以说,一朵花也是好的。
 
  凝视着壁龛里摆着的一朵插花,我心里想道:与这同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这样仔细凝视它吗?只搞了一朵花插人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神注视它。不仅限于花。就说文学吧,今天的小说家如同今天的歌人一样,一般都不怎么认真观察自然。大概认真观察的机会很少吧。壁龛里插上一朵花,要再挂上一幅花的画。这画的美,不亚于真花的当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画作拙劣,那么真花就更加显得美。就算画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
 
  李迪、钱舜举也好,宗达、光琳、御舟以及古径也好,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不仅限于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上两件小青铜像,一件是罗丹创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勒达像》。光这两件作品也能看出罗丹和玛伊约尔的风格是迎然不同的。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味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约尔的作品中则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他们观察之仔细,不禁让人惊讶。
 
  我家的狗产且小狗东倒西歪地迈步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狗的小形象,我吓了一跳。因为它的形象和某种东西一模一样。我发觉原来它和宗达所画的小狗很相似。那是宗达水墨画中的一只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喂养的是杂种狗,算不上什么好狗, 但我深深理解宗达高尚的写实精神。
 
  去年岁暮,我在京都观察晚霞,就觉得它同长次郎使用的红色一模一样。我以前曾看见过长次郎制造的称之为夕暮的名茶碗。这只茶碗的黄色带红釉子,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透到我的心中。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来的。观赏这只茶碗的时候,我不由地浮现出场本繁二郎的画来。那是一幅小画。画的是在荒原寂寞村庄的黄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型云彩。这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人我的心。场本繁二郎画的霞彩,同长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颜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时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这幅画。于是,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应,显得更美了。
 
  那时候,我去本能寺拜谒浦卜玉堂的墓,归途正是黄昏。翌日,我去岚山观赏赖山阳刻的玉堂碑。由于是冬天,没有人到岚山来参观。可我却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美。以前我也曾来过几次, 作为一般的名胜,我没有很好地欣赏它的美。岚山总是美的。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
 
  我之发现花未眠,大概也是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凌晨四时就醒来的缘故吧。(
蒲公英
作者:壶井荣
提灯笼,掌灯笼,
  聘姑娘,扛箱笼,
  ......
  村子里的孩子们一面唱,一面摘下蒲公英,深深吸足了气,“噗”地一声把茸毛吹去。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噗!”
  蒲公英的茸毛像蚂蚁国的小不点儿的降落伞,在使劲吹的一阵人工暴风里,悬空飘舞一阵子,就四下里飞散开,不见了。在春光弥漫的草原上,孩子们找寻成了茸毛的蒲公英,争先恐后地赛跑着。我回忆到自己跟着小伴们在草原上来回奔跑的儿时,也给孩子一般的小儿子,吹个茸毛瞧瞧。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箱,噗!”
  小儿子高兴了,从院里的蒲公英上摘下所有的茸毛来,小嘴里鼓足气吹去。茸毛像鸡虱一般飞舞着地散在狭小的院子里,有的越过篱笆飞往邻院。一旦扎下根,不怕遭践踏被踩响,还是一回又一回地爬起来,开出小小花朵来的蒲公英!
  我爱它这忍耐的坚强和朴素的纯美,曾经移植了一棵在院里,如今已经八年了。虽然爱它面移植来的,可是动机并不是为风雅或好玩。在战争激烈的时候,我们不是曾经来回走在田野里寻觅野草来么?那是多么悲惨的时代!一向只当做应时野菜来欣赏的鸡筋菜、芹菜,都不能算野菜,变成美味了。
  我们乱切一些现在连名儿都记不起来的野草,掺在一起趴煮成吃得碗都懒得端的稀粥来,有几次吃的就是蒲公英。据新闻杂志的报导,把蒲公英在开水里烫过,去了苦味就好吃的,我们如法泡制过一次,却再没有勇气去打来吃了。就在这一次把蒲公英找来当菜的时候,我偶然忆起儿时唱的那首童谣,就种了一棵在院子里。
  蒲公英当初是不大愿意被迁移的,它紧紧趴住了根旁的土地,因此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一定让人以为它枯死;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又眼看着有了生气,过了二年居然开出美丽的花来了。原以为蒲公英是始终趴在地上的,没想到移到土壤松软的菜园之后,完全像蔬菜一样,绿油油的嫩叶冲天直上,真是意想不到的。蒲公英只为长在路旁,被践踏、被蹂躏,所以才变成了像趴在地上似的姿势的么?
  从那以后,我家院子里蒲公英的一族就年复一年地繁殖起来。
  “府上真新鲜,把蒲公英种在院子里啦。”
  街坊的一位太太来看蒲公英时这样笑我们。其实,我并不是有心栽蒲公英的,只不过任它繁殖罢了。我那个像孩子似的儿子来我家,也和蒲公英一样的偶然。这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子,比蒲公英迟一年来到我家的。
  男孩子和紧紧趴住扎根的土里,不肯让人拔的蒲公英一样,他初来时万分沮丧,没有一点精神。这个“蒲公英儿子”被夺去了抚养他的大地。战争从这个刚一周岁的孩子身上夺去了父母。我要对这战争留给我家的两个礼物,喊出无声的呼唤:
  “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吧!”
  我怀着这种情感,和我那孩子一般的小儿子吹着蒲公英的茸毛: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
 
《与书为伴》
作者:苏格兰)塞缪尔斯
书如同人,都可成为伴侣 ;读其书,如同读其人,同样,观其朋友,也如同观其人。无论以书为友还是以人为伴,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知己。
  一本好书可以成为我们最好的朋友。昨天如此,今天亦如此,这一点亘古不变。书是我们最有耐心和最使人愉悦的朋友。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遭遇苦难,它都不会背弃我们。它总是怀着善意接纳我们,年轻时,它给予我们快乐并指引我们;年老时,它给予我们心灵的慰藉并鼓励我们。
  因为对一本书的热爱,我们发现彼此之间的亲密无间。书是更为真实和高雅的联系纽带。人们通过自己最喜爱的作者,交流思想,产生心灵的共鸣。他们与作者同在,作者也与他们同在。 一本好书通常是记载生命的最好的瓮,它蕴藏着生命中思想的瑰宝。因为思想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因此,最好的书是词汇之佳句,思想之瑰宝,最值得去怀念,去珍藏,是我们永远的伴侣和慰藉者。
  书是永恒不朽的。它是迄今为止人类不懈奋斗的珍宝。庙宇和雕像可以被毁,而书却永存。无论何时,那些伟大的思想,都永远鲜活,如同首次浮上作者的心头。当时的言谈思想,透过书页仍然与我们交谈,而这一切就如同在我们的眼前。劣质的东西将被淘汰,这是时间的惟一功能,因为只有真正优秀的东西,才能在文学中永存。
  书指引我们迈入最优秀的领域,它把我们带到历史上所有伟大人物面前。我们倾听他们的言语和举止;看到他们,如同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我们与它产生共鸣,与它同享快乐,与它同享悲伤;我们经历它所曾经遭遇的,我们如同演员在它描绘的舞台上演戏。
 
散文选读: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作者:里柯克(加拿大)
在最近出现的各种想法中,我认为最好的莫过于每年庆祝一次“母亲节”的主张。5月11日这一天在美国越来越受欢迎了,我对此毫不奇怪,而且我坚信这一主张准会传遍英国。
  尤其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这种主张特别容易受欢迎,因此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母亲节”。我们觉得这一主张好极了。它能让我们意识到母亲这些年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操劳和作出的牺牲全是为了我们啊。
  因此我们决定好好庆祝这个盛大的日子,要把它变成全家人的节日,尽我们所能使母亲感到幸福。为庆祝这一节日,父亲决定休假一天,不去办公室;姐姐安娜和我也请了假,不去大学上课;妹妹玛丽和弟弟威尔也呆在家里,不去中学上学。
  我们计划把这一天过得就像圣诞节或任何一个大节日那样隆重,因此我们决定用鲜花布置房间,在壁炉架上贴满格言,此外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装饰。我们请妈妈来写格言和布置房间,因为圣诞节的时候这种事儿总是由她操办的。
  两个姑娘觉得:穿上我们最好的衣服庆祝这个盛大节日真是大好了。因此她们俩都买了新帽子。母亲亲手把两顶帽子都好好装饰了一番,它们看起来漂亮极了。父亲为我们兄弟俩和他自己买了几条活结丝领带作节日纪念,好让我们时常想到母亲。我们本想给母亲买一顶新帽子,可后来发现她好像更喜欢她那顶旧的灰色无檐帽,不想买一顶新的,再说姑娘们也都说那顶旧帽子她戴着挺合适的,因此只好作罢。
  按原来的计划,我们决定在吃完早饭之后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就是租一辆车带她去乡间美美地畅游一番。这种享受她在平时几乎是无福消受的,因为我们只雇得起一个女佣人,因此母亲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家里忙个不停。眼下的乡间自然是景色信人,要是能驱车到乡间漫游一个上午,那对她可真是一次莫大的享受。
  可就在那一天的早上,我们把原来的计划稍稍做了一点修改,因为父亲突然想到一件比带母亲去乡间游玩更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去钓鱼。父亲说反正车也租了钱也付了,还不如开车到山涧溪流去。嘿,那样既可游玩又可钓鱼。正如父亲所说,要是你漫无目的地开车出去,那你就会产生一种盲目感;而假如你是开车去钓鱼的话,那你就有了一个确定的奔头,顿时会兴致大增。
  我们也都觉得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对母亲来说更棒一些,再说,父亲恰好在头一天买了一根新钓竿,这使得去钓鱼的主张更合情理了,而且他还说要是母亲乐意的话,她可以用它钓钓鱼玩,事实上,他说钓竿其实是为她而买的,可是母亲说她宁愿看他钓鱼,而她自己却不想试一试。
  于是,我们就为出游做起了准备工作。尽管我们无疑会在中午时分回家来好好地吃上一顿正餐,就像圣诞节或元旦时那样,但我们还是要母亲切一些三明治带上,以便我们在中途饿了时用来应急。母亲把吃的东西全部装进一个篮子里,然后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可是,当车开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意外地发现车子好像根本没那么宽,因为我们事先没有考虑到父亲的钓鱼篓、钓竿和那个装午餐的篮子,我们没法一人不漏地坐进车里是很显然的了。
  父亲叫我们不要管他,他说他留在家里也一样,说他相信他可以在花园里充充实实地干一天活儿,他说可供他干的粗活儿脏活儿挺多的,比如说挖个垃圾坑什么的——还可以省下雇别人来挖的费用哩,因此他乐意呆在家里,他叫我们不要为他三年来没真正休过一天假而过意不去,他要我们只管去就是了,好好地玩上它一天,快快乐乐的,根本不用挂念他。他说他完全可以充充实实地在家过一天,事实上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想休假闲着也太不切实际了。
  当然,我们都觉得把父亲搁在家里是绝对不行的,尤其是我们知道,他要是真的一个人呆在家里,准会惹出乱子来。安妮和玛丽两位姑娘表示乐意留在家里帮助女佣人准备午饭,只是在这么好的天气呆在家里好像太对不起她们新买的帽子了。不过她们俩都说只要母亲发话,她们都乐意呆在家里干活。威尔和我本来是该留下来的,可遗憾的是我们对做饭一窍不通,留下来啥用都没有。
就这样争来争去,最后的决定是让母亲留下,让她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一天,同时也做一做饭。好在母亲对钓鱼没什么兴趣,再说,尽管天气晴朗,但户外还是有点凉意的,父亲很担心母亲同去的话弄不好会着凉。
  他说,在母亲本该好好休息的日子,他若是硬拉着她在乡间转来转去并使她严重感冒,那他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说母亲为我们全家操劳得够多的了,我们有责任千方百计让她尽可能多地得到休息和安宁;他还说他之所以想到外出钓鱼这个点子,主要还是因为这样一来母亲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宁静了。他说年轻人很少能意识到安宁对上了年纪的人是多么重要。至于他自己嘛,他说他倒还能够忍受闹闹哄哄的场面,不过他很乐意让母亲免受这样的折磨。
  于是,我们为母亲欢呼三声,然后就开着车上路了。母亲站在走廊上目送我们离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我们为止。父亲每过一会儿就向她挥挥手,直到他的手碰着车的后壁了,他才说他以为母亲现在看不见我们了。
  我们在山间玩得实在是太痛快了,这你完全可以想见。父亲钓到各种各样大大的鱼,他确信要是由母亲来钓的话,那么大的鱼她是无论如何都钓不上来的。威尔和我也过了一把钓鱼的瘾,不过我们钓到的没有父亲多。姑娘们也不虚此行,一路上碰到很多熟人,而在溪边又遇到很多小伙子,他们是她们的朋友,和她们神侃了好久哩。总之,我们大家都玩得非常愉快。
  我们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差不多是傍晚七点了。母亲估计我们会回来得晚一些,因此,她把晚餐温在火上等候着,以便我们回来时刚好可以热乎乎地端出来。只是她先得替父亲拿毛巾、肥皂以及他的换洗衣服,因为他每次钓鱼回来都是一身脏兮兮的。另外,母亲还得帮两个女儿收拾一下。这些事儿够她忙一阵子的。
  最后总算一切准备就绪了,我们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晚餐实在是太丰富了——有烤火鸡和圣诞节的各种美味。席间母亲不得不时不时地起身,前前后后取这取那地忙个不停。不过后来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她根本不应该这么累,说他希望她歇着,然后他站了起来,亲自去把餐具橱上的胡桃取了过来。
  晚餐持续了好长时间,而且有意思极了。吃完之后,我们都想为清理餐桌和洗碗助一臂之力,可母亲说她确实很乐意由她干这事儿,于是我们只好让她去干,因为为了使她高兴,我们怎么说都得顺从她这一次。
  等到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停当,时间已经很晚了。在我们上床睡觉前和母亲吻别的时候,她说这一天是她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而且我感到她这样说时眼中含着泪光。所以我们全家人都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彻底的回报。
 
《光荣的荆棘路》
作者:安徒生
 
  
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和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后来还读到过它,并且也想起自己没有被人歌诵过的“荆棘路”和“极大的困难”。故事和真事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世界的历史象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幽默的语言象潮水一般地从阿里斯托芬的“云”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个暴君的战士。他名叫苏格拉底,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西比亚得和生诺风,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戏台上嘲笑的那个对象究竟有什么相同之点。他站在他们面前,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多汁的,绿色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橄榄树而是你!
七个城市国家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以后!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他,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是一个孤独的瞎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着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获得了生命。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日出之国,从日落之国现出来。这些国家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的距离很远,然而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光荣的荆棘路。生满了刺的蓟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开出第一朵花。
骆驼在棕榈树下面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欢乐,是国家的光荣。嫉妒和毁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这个骆驼队现在快要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人们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走出城门,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费尔杜西——光荣的荆棘路在这儿告一结束!
在葡萄牙的京城里,在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圆面孔、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加莫恩的忠实的奴隶。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他的主人——叙事诗《路西亚达》的作者——恐怕早就饿死了。
现在加莫恩的墓上立着一座贵重的纪念碑。
还有一幅图画!
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一样的惨白,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
“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二十多年!”""“他是谁呢?““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的怪想头才多呢!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黎显留读不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
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也就居然发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的胜利的归来,但嫉妒的钟敲得比这还要响亮。他,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把一切贡献给他的国王的人,所得到的酬报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所给予他的评价。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的出现,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人就是伽利略。老迈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尖锐的苦痛中和人间的轻视中挣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着:“但是地在转动呀!”
这儿有一个女子,她有一颗孩子的心,但是这颗心充满了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空中起了一片狂乐的声音,于是柴堆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冉·达克。是的,在接着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智慧的鬼才伏尔泰却歌颂“拉·比塞尔”。
在微堡的宫殿里,丹麦的贵族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同时也向那个黑暗的囚楼送进一点彩霞。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他坐在那儿,用手指在石桌上刻出许多线条。他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克利斯仙二世。他是一个莽撞时代的一个有性格的莽撞人。敌人写下他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不忘记他的血腥的罪过,一方面也要记住:他被囚禁了二十七年。
有一艘船从丹麦开出去了。船上有一个人倚着桅杆站着,向汶岛作最后的一瞥。他是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所得到的报酬是讥笑和伤害。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还要求什么别的东西呢?”他走了;我们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荣和自由。
“啊,解脱!只愿我身体中不可忍受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好几世纪以来我们就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丹麦的普洛米修士——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
我们现在来到美洲,来到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集拢来,据说有一艘船可以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因为它本身上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那个相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名叫罗伯特·富尔登。他的船开始航行,但是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并且还“嘘”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嘘”起来:“自高自大!糊涂透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就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一根小钉子摇断了——刚才机器不能动就是因了它的缘故。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进,船在开行!蒸汽机的杠杆把世界各国间的距离从钟头缩短成为分秒。
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吗?在这片刻中,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嘈音变成谐声;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及到大众。
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象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
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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