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想象入迷

　小时候春夏之夜，听大人讲故事，讲的无非是《山海经》、南北志怪、英雄演义一类，故事绘声绘色，在静默之夜阵阵回响，令人入迷。后来看连环画，读小说原着，对这些故事细节有了更深体味，这是小说对我最初的印象。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小说，都是从传奇开始的，它把民族想象编织进文字里，设想人类并不那么孤独，有天有地，有神有怪，也有七情和六欲。

　　我看日本古代文学，其中很大一块便是妖怪，他们有上千种妖怪，许多是和中国古代类似的，比如河妖、水神、树精、动物精等等，大约是来自佛教与道教的共同设定。这些传统后来纷纷跑进了现当代小说家的作品里，演绎成全新的故事，时空被打破了隔膜。现代人不会对这些传奇感到陌生，他们一定听过类似故事，他们的文化土壤也能支撑起这些宏大幻想。在西方，小时候读的童话并不都是王子公主“happy　ending”，这只是很小一部分，还有许多“黑色系”童话，那里有独角兽有树妖也有贩卖小孩的隐士，这种想象是全人类共有的能力，说不清道不明，便挑选几个夜晚，细细写进小说里，赋予它们超然物外的味道。我们若要理解川端康成、新星一，若要理解卡夫卡、托尔金等等后来形成自己想象世界的小说家们，就不得不回到小说最懵懂的时期，看到想象对小说的改造，对世界的窥探，对无限的探索。

　　学者弗莱彻很欣赏象征主义，说它对现代艺术的洗礼，让后者有机会与几个世纪开枝散叶的现实主义一决高下。他注意到了中国传统小说中的想象，说道家就是东方的象征主义。他很敏感。千百年来，传奇式的想象和精确的写实都在各自丰富自己，也丰富了小说的形象，让它的权力越来越大，直到涵盖了虚与实、轻与重、世界与世界之外。我意识到，伟大的小说必致力于融合这两者。当下小说，写实与幻想似乎越来越分道扬镳，极致的写实成了被拿去和新闻决斗的非虚构，极致的想象成了无人看懂的意识流。如果阅读变得枯燥无味，失去趣味，或是拿去和网络比试信息量，那小说会进入另一种混沌之中，失去存在的基石。

　　虚不是虚无，轻也不是轻飘。正如我们回看“四大名著”，无一不是深藏了幻想赋予的象征，《西游记》　自不必说，对意志存在的探索，个体神性与魔性的对抗，可以做无尽解读；《水浒传》的一百单八位主角，如今回想时才发觉开篇洪太尉的启封，简直是一次“集体时空穿越”，再造各路人生。再回溯《封神演义》，那些神怪看似在打打杀杀，就说那哪吒形象，弑父又自杀，这番气象，是通贯中西的。木心开玩笑说，哪吒就是尼采的先驱，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

　　近日阅读一些小说新作，有了上述感慨。王尔德说上天嫉妒文学，是因为想象能负载思想。这样的小说会经久不衰，历久弥新。有想象的小说也令读者愉悦，就如古时有语极好，说出了我初读小说时的感觉：“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