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回忆

　叶振环

　　说来好笑，小时候最让我头疼的竟是与人打招呼。我这个人用奶奶的话说——怕羞牛（害臊）。见人怕说话，至多笑一笑。常听到和从文学作品中看到人们对可爱的小男孩的描述，好像不外乎机灵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像《闪闪的红星》里的小冬子），甜甜的乖巧的小嘴之类。可惜我的眼睛上眼皮有点肿不算，还灰蒙蒙的没一点生气。嘴巴倒还大，就是张不开，见人就躲，实在躲不过这才微微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往往连自己都听不见。可想而知我怎样地不可爱了。事实上又何止不讨人喜欢，有一两次我甚至惹恼了一位老太太（我妈妈的姑妈），就因为见着她时仅仅笑了一下，使她疑心我对她大大地不敬，因而气得脸色发青，逢人便说我不懂礼貌。

　　唉——

　　我又何尝不愿做个玲珑乖巧讨人喜欢的小天使呢。有多少次我梦见过自己泰然自若地在人群中唱歌、舞蹈、讲故事，人见人夸，我得意极了，然而醒来时一切依旧……

　　每次大老远地看见老师的身影，我便紧张地思考。我该怎样地问候他呢？吃过饭了吗——废话，太阳都升得这么高了，谁还没吃过饭；那么问，您上哪儿去呀——还能去哪儿？学校呗；干脆说，您好——多别扭……未等我选择好措辞，老师已到跟前了。斗胆一抬头，又赶紧低下，“老师”，没下文了。老师听见了么，我不知道，但他笑了。

　　“哦，哦”他竟仿佛听懂了似的，点着头，微笑着过去了。有时，他还放慢车速，告诉我那天的作业完成得不错。有那么两三次，我正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照例地斥责我，“这么大了，见着老师都不晓得叫”，然后照例带着歉意无奈地向老师解释从小“怕羞牛”。我极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师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看他很懂礼貌的呢，每次见面他都微笑地问候我的。”他满意地说。顿时我不禁泪流满面……

　　天地良心，对老师如此，对每一个认识的长辈我也都如此。每次一瞧见他们的身影，我的大脑便高度紧张起来：我该用怎样的语言、表情去问候他们呢，再不能小里小气的了。大方点儿，大方些，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又不吃人。我斥责自己，勉励自己，命令自己。事后往往还后悔上好几天，责怪自己的无能，为自己带给他人的不快而羞愧。然而有谁留意我生来的胆怯和腼腆呢？（可能除了老师）。人们注意到的仅仅是我勉强的一笑，没礼貌，不懂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长辈不知道敬重，他们是这样下结论的。

　　那时我是多么痛苦啊，我确确实实对长辈是满怀敬意的啊——满怀敬畏。这敬畏几乎是天生的。它充斥着我整个的大脑和心灵。可人们却怎样地看我呢？——天底下唯有老师是最善解人意的了，我常这么想，更由此产生出万般的感激。

　　我终于学会热情而高声地问候了。不会也不行啊，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又参军到了部队“大学校”。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那些受人尊敬的父老乡亲曾那么疑心过我的轻慢，并因此而不快。那么如果再受到一个喝了故乡长大并上了大学又当了军官的“轻慢”，恐怕他们不只会说我不懂事了。我忽然变得伶俐起来。自然，我也立即得到了夸奖。“究竟到了部队，还上了大学，受的教育多了，懂事多了。”他们瞧着我，满意地说。我点着头，似乎用心地听着，心里却满不是滋味。人们啊，为什么这么看重表面的现象呢？——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只有老师了。

　　一个傍晚，我跟宅上也当老师的堂叔说了我的看法。堂叔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做教师的固然比一般人了解学生的心理，比较善解人意，但这恐怕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想，在于他们对学生，对他人一无所求，往往一个微笑，也就够了。”

　　一个微笑，也就够了！

　　我忽然悟出了什么，顿时热泪盈眶。

　　天底下只有老师是最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