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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自然中读好书

2015-09-09 6236420

在华兹华斯《序曲》第五卷的“阿拉伯之梦”中,大海的崇高审美风格烘托着梦境的崇高精神气质,而梦境的崇高感又是诗人崇高心灵世界的表现。“阿拉伯之梦”作为全诗中“最崇高的部分”体现了自然审美经验与诗人精神气质的彼此渗透。它一方面联系着自然对诗人的“教化”,自然的教化塑造了诗人对待知识和人生的通达气质和良好直感;另一方面也联系着人文世界对自然的影响,展示出自然的精神内涵由于诗人的生命介入而逐渐丰满的过程,是理解诗歌中诗人与自然水乳交融关系的极佳切入点。“在大自然中读好书”既是诗歌中,也是日常生活世界中人与自然“共在”的一道美丽风景。
 
  关 键 词:华兹华斯/《序曲》/自然教化/审美直觉
 
  作者简介:王茜(1977- ),女,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研究
 
 
 
  在华兹华斯的著名长诗《序曲或一位诗人的心灵成长》第五卷中,作者讲述了一个神奇的梦境。“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四周一片宁静,我独自坐在大海岸边的一个岩洞中,全神贯注于塞万提斯的那本游侠史传”[1](P.103),继而渐渐进入梦乡。“我”梦见一个阿拉伯人手持石头与海贝,骑骆驼在无边的荒原上奔驰,洪水则在身后涌来即将淹没世界。梦中的贝壳象征诗歌,石头象征几何学,诗人言及此诗是要“献给大自然,也敬奉像她那样教导我们的事物或书本”。[1](P.109)该场景包含三个基本要素:一是自然事物——大海;二是象征人类知识的诗歌与几何学;三是诗人充满使命感的人生理想——拯救人类。这三个要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一方面连接着诗人童年时代与自然相伴的成长经历,另一方面连接着诗人青年时代逐渐丰满的人生体验,为读者理解作品中人生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入口,也为更深入地理解自然审美经验对人生的价值提供了一个生动的阐释。其实,在大自然中读好书的场景不仅在《序曲》及其它不少文学作品中多次出现,也是一种时常发生并令人愉悦的日常生活经历。置身于美好自然中的读者常常会有感受力更加敏锐,阅读经验更加生动的感受。本文尝试从对《序曲》梦境的现象学分析入手,对作品中诗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做进一步阐发,并对“在大自然中读好书”这一日常生活场景中人与自然“共在”的生态美学内涵加以解释。
 
  一、梦境与自然的教化
 
  在美好的自然中阅读,阅读者常常会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仿佛自然是一位知己,将我们心目中原本朦朦胧胧的阅读经验格外清晰深刻地映射出来,在阅读中,读者的理解力仿佛变得敏锐活泼,对作品也获得了格外深刻的领悟力。《序曲》的译者丁宏为教授敏感地意识到这种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并对此解释道:“这种把文学著作带入自然场景中的做法有可能代表了我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一种愿望,即试图将人世的时空带入自然的时空,并用后者相对的恒久性来加固前者。……华兹华斯曾专门表达了对在大自然中读‘好书’的人们的敬意(《序曲》,1850,第13卷,第244-245行)。对他来说,大自然的风采可以比照出人类精神追求的辉煌,因此后者也能指望获得‘不可征服之永生’(《序曲》,1850,第5卷,第19行)。”[2]其实,这种在大自然中的阅读经验不仅华兹华斯有,古今中外皆然,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也曾精妙地描绘过类似的体验:“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和风蔼蔼,细雨蒙蒙,在俯仰天地间的同时领会了书籍中所蕴含的关于人世变迁和自然世界的真意。那么自然与人类精神活动之间的这种隐秘联系是怎样建立的呢?
 
  在大自然中的阅读活动中包含着对自然的审美体验。自然审美经验作为人类审美经验中的一种,康德、杜夫海纳等美学家都认为,对自然的审美经验比对艺术的审美经验更加完美而纯粹。这是因为自然事物总是能够没有缺憾地体现出自然的必然性,溪流的蜿蜒、山脊的起伏、春草的柔嫩、波浪的闪光,自然没有败笔,它的每一种感性形式都是其内在生命力的完美诉说。充满表现力和必然性的自然事物让它们对欣赏者显现为像人一样具有主体性的存在,使欣赏者被它们强烈的存在气息所打动,并且以其密不透风的感性存在满满地占据了欣赏者的身体知觉,将他拉向自己,拉入到自己所要表现的那种生命力之中。于是对自然的审美经验就变成了一个从放弃自我到走向自我的过程,放弃的是在人与世界的二元分离中仅仅局限于有限生存经验的狭隘自我,走向的则是自然的内在生命力和必然性所指向的,能够为整个人类分享其存在的“大我”。人们在欣赏秋日纯净的蓝天时,会感觉这纯净来自自己的内心;在欣赏动荡的大海时,会感觉是自己的心胸中波涛涌动,无限来自于自己的生命,对自然的审美经验总能给人突破自我又重新回归自我的过程,回归到一个更加清晰、深刻和更具有存在必然性的自我。这样一来,在对自然的审美经验中,人类自我的情感就在自然所代表的宏阔宇宙中得到了强化和印证,并在自然事物那里得到呼应和更加强烈的回声。这正如杜夫海纳所说:“借助审美经验显示于现实之中的完全是人的某种东西,某种特质,它使物能与人共存。但这不是因为物是可认识的,而是因为物能向静观自己的人呈现一幅面容,从这个面容中人可以认出自己,而自己并不形成这个面容的存在。人就是这样在风暴中认出自己的激情,在秋空中认出自己的思乡之情,在烈火中认出自己的纯洁热情。……自然的审美对象更能说明这种特质。”[3]
 
  诗人阅读的场景设置在海边,是为了以大海的崇高之美而凸显梦境中的崇高气质。在诗人的梦境中,坚硬的石头与斑斓的海贝分别象征几何学和诗歌这两种能够代表人类最高智慧的、能够触及宇宙与生存真理的知识,作为背景的则是即将淹没世界的漫漫海水,星光辉映的天空,它们分别象征人类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生活以及正在遭遇的危机,骑着骆驼驱驰在沙漠上的阿拉伯人异域形象作为人类的拯救者既是诗人的理想化身,又意在凸显人类命运主宰者的神秘感与文化超越意味。整个梦境显现出一种大海般的崇高风格和恢弘气势,堪称为《序曲》中“最崇高的”篇章。崇高,不仅是华兹华斯的浪漫主义美学所推崇并努力追求的一种美学风格,而且代表着诗人作为“自然之子”其心智境界所能达到的超越世俗的高度。
大海与梦境的崇高则是为了凸显诗人精神气质的崇高。《序曲》是一首唱给自然的赞歌,诗人在诗歌中直陈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因为得益于自然的恩惠,而具有世俗所无法媲美的德行、眼界和智慧,诗篇中也因此而坦然流露出一种自我的优越感,华兹华斯“对自然倾心的程度超过了其它自然诗人。他不仅融情于自然,还把自然当成导师和行动的指南。《序曲》是把自然作为背景、前景和内容来写的。他心灵成长的历史就是他对自然的反馈、对自然的应和、自己如何受到自然启迪和教诲的过程。虽然评论家都敏锐地看出,华兹华斯笔下的自然风光和自然世界并非只是为美而存在的,同时也是表达那些难以触摸的真理和透视心灵的中介”。[4]大海与梦境的崇高象征的是诗人崇高的精神境界,梦境就像一个纽结,将诗人的自然审美经验与其人文理想和人生追求联系在一起,融化为一个整体,传达出自然与诗人生命之间水乳交融的关系。
 
  在诗人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精神气质与自然美学气质的息息相通则是通过“自然的教化”这个环节而实现的。华兹华斯从小在自然山水陪伴下成长,受到“自然的教化”而成长,他在诗中写道:“我所经历的那充满欢乐的教育过程。专注、记忆力、宏阔的悟性都源自儿时与上帝的各种各样的杰作的交流,尤其在真纯与能量最显而易见的地方。”[1](P.194)何谓“自然的教化”?教化这个词一般用于人文世界的精神培养与熏陶,此处用于自然,是说自然对于人生所达到的积极影响与人文教化本质相通。“如果我们用我们的语言来讲教化,那么我们以此意指某种更高级和更内在的东西,即一种由知识以及整个精神和道德所追求的情感而来、并和谐地贯彻到感觉和个性之中的情操。”[5](P.12)“人类教化的一般本质就是使自身成为一个普遍的精神存在。谁沉湎于个别性,谁就是未受到教化的。”[5](P.14)良好的教化意味着拥有从个别性中凭借直觉领会到普遍性的能力,听任放纵自己的情绪以及过分沉溺自我都是缺乏教化的表现。华兹华斯身上显然体现出良好的教化,因为《序曲》中的“我”有一颗对宇宙的普遍真理充满热情,关注人类命运的宏大饱满的心灵,与自怨自艾、哀怜感伤、任意幻想无关,灵魂在自然的哺育中自由成长、尽情绽放。人文教化培养人的德行与理性判断的能力,自然的教化培育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的教化主要体现在审美直觉能力的培养上。审美直觉是一种通过具体独特的身体经验而触及到普遍性的能力,也就是康德所说的能够在事物中发现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判断力。在诗人的儿童时代,当他在星月辉映的夜晚偷取了别人索套里的猎物时,“就会听见孤寂的山间响起低沉的呼吸声,在我身后,跟随而来”[1](P.13);当他为了看鸦巢紧紧抓着石缝中的几簇野草,孤身一人垂悬在悬崖的岩石上时,“只听见那燥风呼啸着,以何种奇妙的语言在耳际吐泻!天空不像是尘世的天空——飞纵的云朵多么迅捷。我们虽是凡夫俗子,却产生不朽的精神”[1](P.13);当他独自划船靠近一个巨大而凶险的黑色山峰时,“一种对未知生命形态的朦胧不清的意识持续多日在我脑海中激荡,黑暗将浸没我的思绪,那是无物的空寂,或称它为茫茫废墟”。[1](P.102)在童年的华兹华斯那里,自然以丰富多姿的形态、色彩和变化展现给他的心灵和身体,使他隐约地意识到那些自然景物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别有深意的诉说,让他感受到“一种胜过一切的魅力”,一种在天地之间弥漫的“不死的精神”。这种感觉很像厄廷格尔曾经论及的共通感,就是“通过直接地接触和观看最简单的事物而对明显展示给整个人类的对象所具有的一种富有生气而敏锐异常的感觉……”。[5](P.36)这“是一种本能的复合物,即一种对于生命的真正幸福所依赖的东西的自然渴望”,作为一种能敏锐地触及真理的“丰满的感觉”,共通感或者叫做审美直感正是来自大自然的宝贵赠与。
二、自然的教化与读书
 
  自然的审美教化不只表现在使人具有欣赏自然美的能力上,更重要的是,它将对人的社会生活发生某种积极有力的影响。在《序曲》中,这种影响表现为诗人获得了一种对真理的直觉性把握能力,一方面他充满求知的热情,不懈地追求真理,阅读经典,另一方面他鄙视那种学究式的学习方式,甚至一度弃学重新逃回到自然山水中去游历。《序曲》第五卷中诗人在海边阅读的是《堂吉诃德》,他的阅读体验以及与阅读经验相关的梦境都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会”读书的年轻人形象。所谓会读书,是指不仅能够按照字面意思读懂书里的内容,而且善于将书里的内容融化进自己的精神气质和生命体验中,实现作品与阅读者之间的视野融合,做到真正的理解,这种阅读方式在诗中的“我”对《堂吉诃德》的阅读中得以体现。
 
  梦境由阅读《堂吉诃德》而引发,《堂吉诃德》是一部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漫游之作,主人公身上有一种不为现实世界所束缚的理想气质,在骑士精神的鼓舞下主动承担起拯救世界的使命,但因为这种使命感及其所激发的种种行为在现实世界中显得可笑而不合时宜,堂吉诃德通常被视为一个理想主义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隐喻,是傻气而偏执的象征,被人们嘲笑讥讽的对象。但华兹华斯对《堂吉诃德》的解读自有一番独到之处,他说:“我从未觉得他可怜,却深知献身如此视野的人们应享有我们的敬仰;我也想到,如此疯狂的内心就像黑暗而可怕的巢穴,但定有理性静卧巢中。”[1](P.134)华兹华斯将堂吉诃德的行为视为一种精神坚守,认为堂吉诃德疯狂的内心中潜藏着理性,常人眼中的傻气其实是一种使生命本身充满热情和价值的方式,进而又想到在这个充满危机的时代自己也应当像堂吉诃德那样承担拯救世界的使命并且执着地展开行动。
 
  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首先是要理解对象所处的情境,然后才是理解他人的见解,而如果想理解他者所处的情境,自己就必须首先立足于一个视域之中,理解于是就成了首先从自己的生命视域出发去体会他者所处的生命情境,进而再理解他者观点见解的行为,通过双方的视域融合而达到一种更高的普遍性。按照这个标准,华兹华斯显然是“会”读书的,因为他从堂吉诃德身上读出的“激情中的理性”正是源自于他本人对存在的领悟,即认识到生命中存在着至高的普遍性与统一性,自己的人生孜孜以求的目标正是掌握这个绝对理性——被黑格尔称作“那个包揽一切的统一体”的存在。堂吉诃德为实现自己的骑士理想做出的种种疯狂举动虽然在世俗眼光看来十分可笑,但是对于堂吉诃德本人而言却包含着他对世界完整独特的认知,并为此树立起坚韧的信仰,受此认知和信仰支撑付出不懈的行动也是一件完全合理的事情。嘲笑仅仅是因为众人的世界观与堂吉诃德有差异,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纯粹生命视野,树立信仰并为之奋斗却是理性精神的体现。比之那些从未认真地思考过生命并随波逐流地过完一生的人,堂吉诃德身上也许有更多令人欣赏之处。堂吉诃德对自己精神信念的绝对坚守正与华兹华斯本人对绝对理性的坚守和追求相通,于是才有了阅读过程中后者对前者的惺惺相惜。在对《堂吉诃德》的阅读中,华兹华斯打破了现实与作品的时空间隔,不受流俗左右,由自己的生命视域出发打开一条与作品对话的通道,在阅读中实现了伽达默尔所说的真正的理解。
 
  自然的教化使诗人培养起对事物中隐含的普遍性与统一性的敏锐感觉,这种感觉又作为他求知的推动力,持续地渗透到诗人日后所接受的人文教化中,促使他对宇宙的普遍规律以及人类命运进行不懈探询,恰如诗人所言“当时最珍重的书籍如今才最觉得亲切,因为我熟识大自然的法规,常观大自然的形态,从中获取了审美的尺度,经常用来衡量我原本不甚知晓的内容,尽管这样的衡量常在不知不觉中完成”。[1](P.102)自然教化对人文教化的渗透使华兹华斯在理解人类知识时拥有了通达的气质与超越的视野,并为其日后在知识领域与道德领域的探索奠定了基础,因为只有在自然审美活动中,“人与自然才能同时自由地存在,自由地交往并形成最初的默契。这种原初的默契和秩序构成了人类所有文化形式的基础”。[6](P.162)康德认为,美是处于真与善之间的领域,在审美活动中发挥作用的判断力能够在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的鸿沟之间架设起一座桥梁,使实践理性中的普遍性法则运用到人的经验中去,这样一来,审美判断力便作为知识和道德行动的基础而存在。在审美活动中,“情感、知觉和感觉令人感动地呈现。……它们为心智提供一个起点。……对人来说,直觉引出思想、理论和深思熟虑的行为……我们的理论概念给我们以科学,实践概念构成道德和经济生活的领域。没有感觉经验提供的纯粹直观,这两者都不可能”。[6](P.148)
 
  自然的教化也培养了华兹华斯选择书籍的独特标准和对书籍的真诚热爱。《堂吉诃德》及其所隶属的诗歌传统是华兹华斯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一类书籍。华兹华斯热爱诗歌,热爱一切能在人心中奠基的伟大文学作品,是因为诗歌作为人类命运的诉说和人性的深切观照,以其独特的方式触及了关于生命的绝对真理。他赞美诗歌犹如天神,“具有浩繁的语声,超越所有的风的呼唤,能振奋我们的精神,能在所有艰难困苦中抚慰人类的心田”。[1](P.105)“更能昭示我们的人性,更激发我们的潜能;她是上帝的低语,是他的真言在奇迹中显灵。”[1](P.108)这是自然教化在被实践理性统帅的道德实践领域结下的硕果,对诗歌的热爱与日后诗人对法国大革命的积极参与都表现出诗人具有崇高的道德理想。几何学的书籍则“熟识日月星辰,以最纯的理性契约使人与人产生关联,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欺犯”,是绝对理性的另外一种言说。诗人坦言“我在此领域的探求不过入门半步,但是,我却感到精神振奋,找到平静的乐趣”[1](P.134),从几何学中得到的乐趣主要是一种精神享受,它让诗人“享受到安谧与幽邃,感觉到恒久与普在的支配力量,以及最高的信仰”。[1](P.135)华兹华斯在《序曲》中讲述了一个船长被搁浅孤岛之时借几何学论文来打发时光的故事,并言及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必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对一颗被各种形象困扰、自我纠缠不清的心灵,那些抽象的概念具有巨大的魅力”,并且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内涵,有“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诞生于精纯精湛的心智”。[1](P.136)
 
  几何学是关于自然的,诗歌是关于人生和社会的,但在华兹华斯这里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反映人类主观心灵世界和展现自然客观世界规律的区分,而是同属于一个生命整体的组成部分,都能通向关于存在的最高真理。几何学的价值不是因为它能够通过精密的计算带给人实在的好处,而是因为它体现了关于自然时空存在的普遍真理;优秀的诗歌一方面以其丰富的细节和意象描绘带动人的想象力自由飞扬,一方面又在整体和谐中体现出对人类命运走向的超越性观照和对情感逻辑、心灵世界的真理性洞悉,都是最高理性在生命世界中的体现。对几何学与诗歌的态度表明诗人拥有一种气质通达的知识观,能超越个别事物达到对存在整体的洞达宏阔的把握。也正因为具有这种气质通达的知识观,华兹华斯在剑桥求学时代不愿意追随刻板的学者道路,反对任何对知识的教条僵化的理解,他热爱包括自然和人世在内的一切生动的生命,并保持着对纷繁的生命现象进行理性沉思的习惯。
三、人与自然共在的生命世界
 
  《序曲》是一部心灵在自然中成长的记录,又是一部关于自然的赞歌,研究者们普遍注意到了自然对人的重要价值,却容易忽视人对于自然的意义。如果华兹华斯从来不曾受到过良好的人文教育,不曾对社会问题进行过关注与思考,无论他有着怎样丰富的在自然中成长的经历都难以产生《序曲》第五卷的瑰丽梦境。在海边读书的华兹华斯已经是一个在剑桥学院受到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他热爱阅读,通过阅读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等伟大作家的好书浸润在优秀的人文精神熏陶中。正因为此,人和自然之间的对话才能有效地发生,梦境正是自然教化与人文教化彼此融通之后诗人阅读经验的诗意呈现。对于一个未曾受到过良好的人文教育的人来说,自然经验也许更多只是停留在分散零乱的感性经验和印象层面,自然美中所蕴含的普遍性与统一性只有在受到人类精神灵明的照耀后才能清晰地显现出来。在自然与人之间其实存在着彼此开启的问答关系,人对自然的提问愈是经过深思熟虑,自然的回答便愈精彩;而倘若没有敏感的人,自然就只能保持为一个沉默的存在。
 
  自然之于诗人的意义并非一下子全部显现。如果说在童年时代,诗人更多凭着先天的感知能力接纳自然,自然也主要是作为一些似乎别有深意的感知印象而存在,那么随着他的成长,随着年龄、阅历与学识的增长,生命世界的日益开阔,自然才逐渐呈现出理性精神与道德内涵。当华兹华斯在阿尔卑斯山脉中漫游,观赏美丽的自然风光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面对如此一本巨书,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读到真正的博爱和简明而普遍的人类理性,男女老少共有的真理”。[1](P.150)把自然比喻为“巨书”,能够从自然风光中读到博爱和简明而普遍的人类理性,无疑与其阅读经验以及受到的一切人文教育和对社会生活的思考有关。伽达默尔将理解视为一种问与答的对话活动,我们已经置身其中的视域决定了我们能够从对象中看到什么。面对自然之书,牧童渔夫、文人墨客、哲人圣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感受,并非所有人都能发出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样的感怀,即便是在同样的大自然中读书,自然也会在不同的阅读者心灵上留下各不相同的印记,对有些人来说自然是可以对话的深邃智者,可以在思想上与之沟通;对有些人来说自然是浮光掠影的风景,仅能提供身体感官的舒服愉悦;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根本就无视自然的存在。正如生态哲学家罗尔斯顿所言:“我们在自然中探寻,结果发现我们是在探寻自己。”[7]
 
  对诗人而言,自然亦师亦友,对自然来说,华兹华斯宛若知音,两者之间发生着彼此开启互相生发的对话,这正是现象学意义上人与自然双方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发生的意向性关联。一方面,自然通过其对身体知觉的冲击发出它低沉的耳语,让聆听者走到它所引领的道路上去,它并不给予聆听者任何清晰的、理性的思考,以某种内在统一性或者具有先验统一性的情感基调推动聆听者沿着它所指示的方向一步步地探寻下去。幽邃的森林、平静的溪流、优美的田园各自带给人不同的思绪,这些绝非只是观赏者加于自然事物之上的主观情感,自然从与人相遇的那一刻就开始诉说,至于能否听得懂它神秘的诉说,能够在它指引的闪烁着朦胧微光的道路上走到何方,看到怎样的风景,却又要依赖其观赏者感知的敏锐与心灵的深广了。在不少情况下,人们身处自然,所得不过是一些散漫的思绪和零碎的印象,或者自然不过是一重使身心轻松愉悦的背景,与人的精神并不会有太多交集。自然只对那些有着良好教养的阅读者显示它的魅力,在《序曲》中,正是对人类知识的不懈探索和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思考才使诗人的思绪在一片壮阔海景的引发下飞扬激荡起来。
 
  在《序曲》中,自然从未被视为一个经受客观打量的对象,从未被作为“自然环境”与社会产生泾渭分明的界限,自然与人在诗人的生命世界中水乳交融,借用诗人的话语,就好比是德温河的河水在“我的摇篮曲中融入喃喃私语”,自然是诗人生命中的一部分,离开了诗人的生活世界就无法理解华兹华斯的自然,而不考虑伴随其一生的自然经验,也无法理解华兹华斯的人生体验。在大自然中读好书的情景意在说明:自然的道德价值并非先天隐藏在自然之中,然后等待人们去发现,它只能由自然与人文、与社会的交融对话引发出来,脱离开人文与自然共在的生存世界单独谈论自然的价值不可行。只有当人的求知行为与道德实践活动在其观察者的人生历程中展开,以其理解世界的独特视角面对自然时,自然才会显示出它作为宇宙真理、德行导师的价值,爆发为一股提升生命境界的蓬勃的力量。同样,把自然的美德和真理完全视为人的主观赋予也不恰当,因为正是借助自然富有表现力的感性存在,借助对自然的身体知觉经验,人们才深刻地体会到必然性的含义。如果没有人文传统及社会生活所赋予的视角,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听懂自然的诉说;而如果没有自然这个包容我们、不能为人的理性认知和感性经验所完全掌握的绝对存在,人文知识便缺失了一种借助超越性视角反观自我、提升自我的力量。总之,相对于主客二元论视角,人与自然共在的生活世界能够更好地阐释人与自然之间玄妙丰富的关联。
 
  在《序曲》中,阅读者、大海、梦境三者构成了一个融会贯通、精神激荡的生命世界。自然之美为心灵的翱翔提供了身体知觉上的激发力量,阅读活动则为飞翔的心灵提供了清晰实在的内容,最终使得诗人的人生怀抱得到明确而有力的表述,这正是一个自我的主体性在世界中逐渐凸显的存在过程。带一本好书走进自然,借助书籍中的人文情怀展开与自然的对话,聆听自然的回声,这声音高远、深邃、嘹亮,可以牵动起精神翱翔的翅膀。在大自然中读好书,正是自然以及人同在的生活世界中的一道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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